正文 第21章 雷峰錯(3)(2 / 3)

我的寶器,我的缽盂,最終盛滿了她們的骨灰,做了她們的殮具。

我手拄禪杖,背著缽盂,晝行夜宿。我一路朝北,奔向杭州。我決計將她們葬在西湖邊上,葬在高處,那是她們相約與許宣“來世再見”的去處。我要在她們的墳塚上豎起我的寶塔,我要讓這最後一件鎮妖寶器,做她們的墓碑——留下她們曾經來過這人間的證據。

阿彌陀佛,來世,她們和許宣“再見”,還會不會再碰到我?

我是個別無選擇的除妖人。師父,我完成了我的使命。

我以正義之名,殺害了她們。

……

四自從雷峰塔聳起在西湖南岸的夕照山下之後,就沒有人再看見過法海。他沒有再回金山寺。有人說他仍舊四海雲遊,芒鞋破缽,成了個瘋瘋癲癲的遊方和尚。也有人說他隱居在極深的深山小廟裏,開荒耕種,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過著極儉樸的方外生活。也有人說他其實早不在人間了,雷峰塔誕生的那一天,他即投西湖自盡。持這一說法的人,言之鑿鑿,說那是個月夜,法海乘小舟遊湖,搖船的船家,站在船頭搖櫓,法海一個人,坐在艙中望月。槳聲滿漾,船家搖著搖著,從白堤到蘇堤,搖到湖心深處,和他搭腔說話,無人作答,回頭一望,才看見那艙中早已空了!什麼時候落的水,船家竟不知道。

還有更荒唐的說法,說他成了一個紅塵中的酒色之徒,終日縱情聲色,狂放不羈,無錢吃飯卻有錢買醉,醉臥花叢,常常三日不醒。憤懣歡笑,眼淚悲聲,皆成妙曲辭章,竟做了一個落拓文人。他更名換姓,有人說那化名“湯顯祖”的就是他,也有人說是叫“李漁”。

有位豁達睿智的白髯長者聽了這種種奇談,撚須而笑。他說,這不過都是法海為了掩人耳目留下的障眼法。

多年後,有人在那條北方的大河岸邊看見了一位還俗和尚。這個還俗的和尚終年混跡於黃河兩岸的纖夫當中,除了頭頂上那三行去不掉的戒疤,他和別人一樣,精赤條條,渾身黢黑,肩膀上背負著沉重的纖繩,陽物在他胯下風鈴一般晃來晃去,嘴裏發出地老天荒的呼喊:

盤古爺呀,嘿喲嘿喲!

開天地呀,嘿喲嘿喲!

女媧娘娘,嘿喲嘿喲!

生萬民呀,嘿喲嘿喲……

遠遠望去,他和所有那些一絲不掛的人們沒有兩樣。

這還俗的纖夫唯有一件事與眾不同,他常常喜歡在大雨滂沱之中,一人獨坐河岸,麵對逝水。雨幕茫茫,誰也分不清他雨水橫流的臉上是喜是悲。偶爾有人撐傘從他身旁走過,隻斷斷續續地聽到他的隻言片語:人歸於人……水歸於水……

在對兒子講完了他們的故事之後,黑夜降臨了,是永遠的黑夜,許宣抬起眼睛說道:

“兒,天黑了嗎?”

許仕麟沒有回答,他沒有聽見父親的話,天還沒有黑,太陽還沒有落下去,西天一片血紅,山巒、城郭、大河一片血紅。他撲倒在墳頭上,抱住了母親——養母的石碑。他匍匐在那裏,將臉緊緊貼住冰冷的石頭,一個聲音好似從天邊傳過來,是久違的、讓他徹骨想念的聲音,“可憐的蛇人!”那個畸零的、殘疾的少女原來早就洞悉了這大秘密,原來她是一個比他智慧百倍的哲人。她用不著任何人指點迷津,她一顆金子般的心可以照亮人間所有黑暗的秘密。

許宣把漸漸安詳靜穆的麵孔轉向了墳塋的方向,“兒呀,我到今天可以對你娘說一句話了,我把她留在人間的根苗養大成人了,我許宣沒有辜負她以命相托的情義。粉孩兒,我的兒,你現在是新科狀元,天子的門生,你的一生已經注定了是要被萬人仰慕的。你要做的隻有一件事,就是從此往後一輩子守住一個秘密,守住爹爹今天告訴你的這一切。守住這個秘密,你就前程似錦。說破這個秘密,你就像你娘、你爹一樣要在這個人間亡命天涯,死無立錐之地。兒呀,何去何從,就在一念之間。”

墳塋的對麵就是那條河,就是那條亙古常流的大河。

“爹爹啊,”他抬起臉,慢慢跪直了身子,“我好快活啊,我總算知道我的來曆了。我是個蛇人,我死也不會再做人世的官,再要人間一分一厘的榮華富貴。”說著,他仰起了臉,仰臉向天,西天依舊血紅一片,流的都是他親人的血。他眼睛裏也流血了,他對著天空喊道,“娘,香柳娘,你們若真的在天有靈,就幫幫我,讓我變成一條蛇,讓我世世代代不再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