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 雷峰錯(3)(3 / 3)

許宣聞聲向兒子伸出了雙手,“兒,天黑了嗎?天怎麼黑得這樣實在?我一點兒也看不見你——”他突然頓住了,一下子明白過來一件事,“好,好,好,好啊!”他仰天笑了,“蒼天有眼,從今往後,我再也不用多看一眼這個無情無義的人世了!”他摸索著、顫顫巍巍地去抓兒子的手,“兒,你說得好,下輩子,咱爺倆都不做人,凡是有眼睛的生靈我都不做了,讓我變一棵樹,一棵草,一塊石頭——”話沒說完,粉孩兒就把失明老父親的雙手抓過來握在自己的手裏。

第二天,這座河邊的古城裏發生的事情叫人驚詫萬分。先是紛紛傳說新科狀元的老父親、言生堂的老東家忽然瞎了眼睛。接著,又傳出消息,老東家言亙一夜之間轉手出賣了自己經營多年、大名鼎鼎的言生堂。就在人們議論紛紛、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言生堂”一家人主仆同去,消失得無影無蹤。

人去樓空,隻留下陋室空堂,去麵對古城百思不解的疑問,麵對大河滾滾東去的濤聲。

許多年以後,江湖上有一對說書的父子名傳天下。這對父子,一彈一唱,相得益彰。聽說,父親是個瞎子,兒子是個考場失意文運落魄的讀書人。這對父子和別的說書人不一樣,他們從不說唱別人的段子,所說所唱,都是出自自己的筆下。文人聽了,稱讚他們辭章高雅、文心悠遠;百姓聽了,稱讚他們故事好聽、情真意切。誰也說不清這對父子得了什麼高人的指點,走遍天下,說遍人間,寫出不計其數令人讚歎的話本,其中,最為著名、催人淚下、到處被人爭相傳說的一個段子名叫《白娘子魂斷雷峰塔》。

也有人說,有一年,一個身穿重孝的士林中人,千裏迢迢,從幹旱荒寒的北地來到這西湖邊。那正是黃昏時分,落日餘暉將雷峰塔塗染成了一座金塔。他一看到這輝煌的金塔就落淚了。他跪倒在地,一步一叩首,來到塔前,放聲大哭。他哭第一聲時,塔身就開始劇烈地顫抖、搖晃,從塔身深處發出嗚嗚的、痛徹心扉的回應。這嗚嗚的回應讓他又驚又痛。他們相對痛哭,他和塔,那哭聲又慘烈又淒厲。他們一會兒號啕一會兒啜泣,一會兒如風嗚咽一會兒如雨滂沱。那母親的塔,從塔尖到塔底,九百九十九隻風鈴,隻隻沁著眼淚——那是三千年的悲情,三千年的大悲情就隻為了這一場慟哭。三天三夜哭下來,萬山悲鳴,錢塘江起了大潮,林中千萬隻杜鵑鳥傷心過度泣血而亡。到第四天早晨,他一雙淚盡的血眼看見一個血太陽蹦出湖麵的刹那,哭得氣絕的雷峰塔轟然一聲巨響,在他麵前陷進地下——塔整整少了一層,這一身重孝的年輕人大吼一聲,不省人事。

第二天清晨,一輪紅日照舊從東方升起,照舊把萬道霞光鋪灑在西子湖上。炊煙像往常一樣在瓦屋上彌散。開門聲,灑掃聲,擔水聲,早市上的叫賣聲,寺院裏早課的鍾聲,街巷裏人來人往之聲……最終,又夾雜進了孩子們嬉戲玩耍的尖叫聲。街道上車馬轔轔,湖麵上舟楫往來,一個一切如常的人間,在一切如常的祥和中醒來。粗心的人,甚至沒有看出西湖邊上的雷峰塔少了一層。

那個年輕人沒有再回家,也沒有再回朝廷做官。他脫下孝服走進人群。從此遊曆江湖,鬻畫賣字為生。最終匪夷所思地加入了一個賣藝的雜耍班。那大約是在浙西南一帶,他遇到了這群奇奇怪怪的人:有侏儒、有獨臂的漢子、有沒鼻子的老者,也有五官健全但不會說話的姑娘。侏儒肩上蹲著肮髒的、害著眼病的猴子,獨臂漢子身上盤著蛇,腰裏掖著一管竹笛。他跟在人家身後,人家走他也走,人家歇他也歇,人家敲鑼翻跟頭撂場子賣藝,獨臂漢子笛聲一起,蛇舞,他心魂震蕩。那笛聲就像天魔的召喚,他跪倒在沒鼻子的老者麵前,說,

“大叔啊,收留我吧!”

從此他就跟這群畸零人一起,天涯漂泊,四海為家。他會走索,會爬杆,爬杆稱得上是他的絕技。他有一種任誰也模仿不了的極柔美的攀緣姿勢,他還會在那岌岌可危的竹竿頂端,將身子纏繞在竿上,聞笛起舞。那舞姿,美妙絕倫,荒誕絕倫,又狂喜又悲傷,看得人目瞪口呆。連雜耍班子的同行們也驚詫無比,誰也猜不透他到底是從哪兒得來這樣奇特的天賦。人們在下麵叫好,喝彩,可誰也看不見這迷亂的舞蹈者是怎樣麵對蒼天,淚飛如雨。

他熱愛這種無法躲避的生活,他憎恨這種不能拒絕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