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不是空雲法師點破,我恐怕會把自己後半生的每一天,都放在“過往”當中。
十八歲大病初愈之後不久,我有一段日子,常常做一個同樣的夢。夢中,總是看見一棵梅樹,開著淡淡的紅花,我經過它身邊,總有幾朵梅花落在我肩頭,然後,我就聽到一個聲音對我說:
“帶我回家,帶我回家。”
醒來後,枕畔似乎真有一點淡淡的梅花的清香。
這不是一個有梅花的節令,我很納罕。不過我不大驚小怪,我知道有許多事情是發生在夢中的,可遇不可求。
第二年春日,我們去踏青,那是學校放春假的時候,我們約了幾個好友去郊外遠足。瘋玩了一天,歸來時經過一個田莊,看見地頭上,有幾人正要鋸一棵樹,一棵梅樹。我心頭一動,那梅樹,十分眼熟,很漂亮,很精神,一樹的花朵,看上去疏朗有致。我不由得走上前去,打了聲招呼:
“公公啊,”我問道,“這棵樹,生毛病了嗎?”
“毛病倒是沒毛病。”那老人家回答。
“沒毛病,為什麼要鋸它呢?”
老人抬起眼睛看了看我,“小姐呀,不瞞你說,這樹,不吉利。”他指了指腳下的田地,“自從我家買下這塊地,有了這棵樹,就沒有太平過。三年裏,大事小事,出了好幾件,人也總是生病。前天請了個風水先生,來看了,說毛病就出在這樹上,鋸了它當柴燒,就好了。”
“刺啦”一聲,樹下那兩個青壯年,大概是老人的兒子,已經掄開胳膊動手了,樹皮頓時綻開一道傷口,清香的汁液像眼淚一樣流出來。“且慢!”我忙喊一聲,衝到他們麵前,“老人家,這樹,賣給我吧,我買了。”
那公公很納罕,“小姐呀,你說什麼?你要這樹?”
“對,公公,你行行好,把這樹給我吧!”
“你要活樹?還是要鋸下來的死樹?”
“當然是活樹,我就要這棵開花的活樹,我要把它移栽到我家院子裏,公公啊,請你老人家幫幫忙。”我說。
老人捋著胡須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慢慢點頭,“這位女學生小姐,我不知道你為何要救這棵樹,我可以成全你,不過,一棵樹刨根離土移栽到別處,能活不能活,可就全看你的運氣了。到時候小姐可別抱怨我老漢賣給你的是晦氣。”
“我知道,老人家,”我望著那棵樹笑笑,“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我知道老人很好奇,我自己其實也是好奇的,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我也不知道這棵樹未來的命運,我更不知道它為什麼要跟我回家。那時已是黃昏時分,太陽下山了,西天一片落霞,梅樹像是一棵血樹。它沉思不語,那是它在這片田頭上的最後一晚。
它就這樣來到了我家院子裏,吉凶未卜。我用破布和麻繩裹住了它身上的傷口。花朵在搬動時傷了元氣,幾乎全落光了,隻剩零零星星幾瓣,倒顯得分外招搖,像幾句要緊的話。我知道它有話對我說,可我聽不懂。起初它有些發蔫,樹枝枯幹,樹身的顏色越來越暗淡,是死的顏色。我很著急,跑去請教花工,又是施草木灰又是澆水,漸漸它挺了過來。我總覺得它是在咬牙挺著。我撫摩它,似乎隱隱感到從樹幹深處傳出某種動靜,撲撲地,麻酥酥地,傳遞到我手心,頗像心跳的聲音,這讓我驚訝不已:樹原來也有心跳!
母親對這件事、對這不速之客很不以為然,她說,“你這個孩子,也不知道個忌諱,人家嫌晦氣不要的東西,你弄到家裏來,算什麼?”可是木已成舟,說也是白說了,何況她又一向習慣了我的任性。母親寄希望這樹栽不活,早早變成一把幹柴,燒了了事。可是,它在我母親的抱怨和詛咒聲中,一天天地,艱難地,轉著氣色,身上的傷口也慢慢愈合。突然間有一天早晨,爆出一樹的新葉,帶著露水,片片翠綠如玉。鳥兒落在了枝頭,喳喳叫,竟是一隻喜鵲。我高興地大笑大叫,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