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采訪的那一天,石燕提前幾分鍾就等在寢室樓的外麵了。剛站了一會兒,就看見一輛車開了過來,她猜那就是鋼廠派給黃海的車。車開到跟前,果然不錯,是鋼廠的車。車門開了,但黃海沒有下車,而是像他許諾的那樣坐在車裏,司機從開著的車窗伸出頭來,大聲嚷道:“誰是石燕?”
她連忙走了上來,說:“我就是。”
司機打量了她一下,說:“上車吧。”
那車有點高,她上了一下沒上上去,車裏麵伸出一隻手拉了她一把,傳來一個男聲:“當心碰了頭。”
她看見是黃海,戴著一副墨鏡,正側臉看著她,笑微微的。趕巧的是,他正好是右邊對著她的,她隻看見他完好的那邊臉,和架在他高高的鼻梁上的墨鏡,很英俊的樣子。
還沒等她坐穩,車就開動了,她一屁股歪在黃海旁邊的座位上,上身倒在了他身上,他伸出手扶了她一下,兩個人都有點尷尬。
他們先去采訪那幾個礦難死者的家屬,可能因為是礦上指定的,幾個家屬都像見過一點世麵,對他們的來訪一點也不驚訝,說起話來也不怯場。但即便是這樣的“頭麵人物”,住的屋子也都是又破又舊,地上沒鋪水泥,就鋪著煤屑一樣的塵土,靠牆的地方用幾塊石頭磊成一個爐灶,旁邊堆著一些煤塊。不遠處就是用黑乎乎的石頭支起的床鋪,上麵擺塊木板,再墊一層黑糊糊的棉絮,就算是床了,連被子都是黑糊糊的。
石燕想象自己住在這樣的地方,睡在這樣的床上,身上立即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直覺地認為那被子那床一定是濕漉漉,沾滿了煤灰和汗水,頓時覺得自己那十六人一間的寢室就像天堂一樣。
他們采訪了這幾家,沒獲得多少信息,於是去找那個被人稱作“五花肉”的女人。
黃海說:“待會兒‘五花肉’家采訪,就說你是采訪人,我隻是你的——朋友,陪你來的。因為‘五花肉’是女的,一般比較容易對女采訪者敞開心扉,對男的她們有戒心。”
她爽快地說:“行,沒問題,隻要你不怕我貪你的天功為己有就行。”
“我有什麼天功?我隻擔心把你卷進麻煩裏來了。”
走了大約半個小時,才找到“五花肉”住的工棚,比那幾戶的住房更糟糕了,是所謂的“危房”,貼著山搭的一溜棚子,因為塌方,工棚的一邊失去了依靠,都是搖搖欲墜、東倒西歪,好些個地方用柱子撐著。
她看見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穿一件男式背心,上麵印有一個“5”字。那女人的身上到處是黑色的手印,弄得像斑馬一樣,讓她一下明白了“五花肉”這個綽號的來曆。
兩人見了“五花肉”,打過招呼,就由石燕上去采訪:“聽說你丈夫生前給礦領導寫過信,反映過礦上的安全隱患,但礦上沒引起重視,造成了礦難,反而把責任推在你丈夫身上,我們今天就是想為這事采訪你。”
“五花肉”說:“我有我丈夫給礦領導寫信的底稿,我丈夫是轉業軍人,在部隊上是幹工程的,他懂這個,字又寫得好,如果不是農村戶口的話,他早就在部隊提幹了,哪裏會跑到這裏來送命?”
石燕見“五花肉”快要沿著丈夫的故事扯開去了,趕快扯回來:“底稿在哪裏?可不可以給我們看看?”
“那是我的命根子,我就靠那底稿為我丈夫伸冤了,我不會隨便給你看——”
黃海提議說:“那我們出錢買下可不可以?”
“你出多少錢?”
討價還價的結果,是“五花肉”答應以五百塊成交。當時國家發給石燕這樣的師範生的生活費才六十多塊錢一個月,她身上不可能帶著五百塊的現金。黃海富裕一點,但也隻有兩百多塊。兩人翻遍了口袋,還沒湊到三百塊錢,隻好把所有的錢都給了“五花肉”。
“五花肉”收了錢,但不肯交出那封信的底稿:“這個就算押金吧,等你們交齊了五百元,我才能把底稿給你們。”
兩人無奈,隻好許諾明天上午就把錢送過來,叮囑“五花肉”千萬不要把信賣給別人了。
回到市裏後,黃海看看表,說:“現在離四路車收班時間還早,我們也都餓了,不如就到對麵餐館裏吃點東西,我再送你回去。”
她想想也是,已經餓得前心貼後心了,回到學校也沒什麼東西吃,於是就跟他到對麵的餐館去吃飯。
兩人剛在餐館坐下,就聽到有個女生叫道:“石,這麼晚還在外麵逛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