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起了大雪。

自從那天尹澄暈厥過去被送到醫院,時間已經過去了十幾天。那晚的雪早已融化,然後又下了新的雪,這年的冬天似乎雪特別的多,一場接一場地下著,好像永遠沒有停止。

尹夏沫木然地望著窗外。

不是一切都已經在好轉嗎,不是已經可以幸福平靜地生活下去了嗎,為什麼窗外是一片白皚皚的寒冬。

醫院會診室裏的氣氛,比外麵的冰天雪地更加冷凝肅穆。

“……腎移植手術雖然暫時延長了他的生命,但是他體內的很多器官也已經同時出現嚴重的衰竭,目前的醫學界對於這種情況無能為力……”

“如果再進行手術呢?”

目光從一直沉默看著窗外的夏沫身上移開,歐辰凝神繼續聽完醫生的解釋後,沉聲問。

“他在短時間內已經接受了四次手術,畢竟手術對身體會有破壞性,每次手術都會使他更加虛弱……而且目前看來,手術對他的幫助並不顯著……”

最初,尹夏沫還努力地去聽,然而,漸漸的,她耳朵好像關閉起來了,什麼都聽不到,隻是望著窗外的雪呆呆出神。小澄還會再好起來嗎?……會的,一定會的!多少次危險的情況他都挺過來了……

這次……

這次……

或許是因為她異常的沉默,會診室裏漸漸靜了下來,所有的醫生都擔憂地看著她。

重新回到醫院的這十幾天,她竟瘦得比尹澄還快,身體單薄得像張紙,眼睛黑幽幽的又大又深,在眼底深不見底的死寂中,隻是偶爾才會閃出一抹微弱的光芒,支撐著她的身體和精神。

“夏沫……”

她那種恍惚得仿佛全無生息的模樣令得歐辰心中驚痛,忍不住出聲喚醒她。

“夏沫!醫生!”

會診室的門突然被魯莽地推開了,珍恩衝了進來,一眼看到夏沫,她忍不住又哭又笑地喊著:

“夏沫——,小澄醒了!”

這是尹澄入院以來的第三次昏迷。

在昏迷了六個小時後,他終於再度醒了過來。當尹夏沫衝進病房,尹澄已經睜開了眼睛,雖然他身上插滿了各種管子,氧氣麵罩遮住了他大半的麵容,但是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他烏黑濕潤的眼睛中流露出了孩子氣般的歡欣。

“姐……”

雪白的病床上,尹澄虛弱地對她伸出手,努力試圖對她微笑,尹夏沫顫抖著握住他,喉嚨中堵塞著翻湧的酸痛,一句話也說不出。

“姐,你放心……我沒事……”

手指吃力地握緊她,他的眼皮如被重物壓負般地緩緩地閉上,聲音斷斷續續,昏迷再一次向他席卷而來,好像他方才隻是一直強撐著,在等著她過來安慰她。

“姐……我再睡一會兒……一會兒就醒……”

手指漸漸無力地鬆開她,尹澄又昏睡了過去,虛弱的麵容比枕頭還要雪白。

“……”

尹夏沫呆呆地望著又一次昏迷過去的小澄,眼前突然一陣陣眩暈,身旁仿佛有人扶住了她。良久之後,她才從漆黑的眩暈中掙紮著恢複了視線,木然地看著醫生們為小澄做了各項檢查,然後她隨著醫生一起走到病房外的走廊上。

“是不是,他醒過來就沒事了?”尹夏沫眼睛空洞洞望著鄭醫生。

“這個……”鄭醫生有些為難。

“那麼,接下來的治療方案是什麼?”她機械地問。

“隻能采用保守治療的方法了,”鄭醫生歎息,頓了頓說,“必須給小澄一定的時間來恢複身體的元氣,如果以後身體恢複得好,再考慮有沒有積極的手術方法。”

“保守治療……”尹夏沫木然地重複了一遍,“保守治療的話,他大約……還能活多久……”

鄭醫生和其他醫生們互相看了一下,猶豫片刻,對她說:

“這要看他身體的狀況,如果情況良好,也許有兩三個月的時間,如果情況惡化的很快,也許一個月之內……不過,每個人的身體都有很大的差異性,人體也是很奇妙的構成,如果病人的意誌力很強,也許會出現奇跡……所以,夏沫,你和小澄都不要放棄……”

奇跡……

涼氣從尹夏沫的背脊一絲絲地鑽進來,越來越冷,她的耳膜轟轟地響著,全身的血液如海浪般一波一波衝擊而上!奇跡,難道小澄的生命隻能依賴在這兩個輕飄飄的字上了嗎?

鄭醫生被別的病人叫走了。

尹夏沫茫然地站在走廊上,忽然覺得無法再待在那裏,她呆呆地走著,就像墜入最深最黑的地獄,望不到底,沒有盡頭,一直一直地下墜,徹骨的冰冷……

忽然有細柔的冰涼落在她的臉上。

有人將外套罩在她的身上,輕輕拂開她臉上和頭發上的那些冰涼,而有些冰涼已經開始融化,落在她的睫毛,又順著睫毛滑下她的麵頰……

“隻要有信心,會有奇跡出現的。”

堅定而溫暖的聲音在她的頭頂響起,就好像是一根絕望中的救命稻草,尹夏沫茫然地仰起頭來看向那個說話的人。

良久,她眼前彌漫的霧氣漸漸散去,她發覺自己竟不知不覺走到了走廊盡頭的露台上,麵前是紛紛揚揚的雪花和歐辰那雙深黯憐惜的眼睛。

“我從來都不是會被命運眷顧的人。”

苦澀如空中飛舞的漫天雪花將她淹沒,尹夏沫顫抖地閉上雙眼。從小到大在她從未相信過任何奇跡和幸運,所有的事情隻能夠靠努力奮鬥而得來,奇跡兩個字對她而言,虛幻得就如孩童們吹出的肥皂泡泡。

“也許正因為如此,命運會將所有的幸運都眷顧給小澄……”

雪花紛飛,歐辰擁住她單薄如紙的肩膀,將她緊緊地抱進懷裏,用盡他全身的力量來給於她溫暖和支撐。在他的懷抱中,她的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似乎有了那麼一點點微弱的希望。

好像真的有奇跡似的。

尹澄昏睡兩個小時後,再度醒了過來,實現了他對姐姐的承諾。雖然他的麵容像窗外的雪一樣蒼白,身體也越來越虛弱,而他的病竟像是在好轉,下床活動的時間越來越多,漸漸變得很有精神,談笑說話的聲音也比以前宏亮了些。

窗台上的杜鵑花燦爛地開放著。

“姐,外麵又下雪了啊。”

尹澄半坐在床頭,眼睛亮亮地望著窗外飛舞的銀色雪花。

“是啊,今天的雪出奇的多。”尹夏沫邊低頭給杜鵑花灑水,邊微笑著說,“小孩子們肯定很喜歡。”

“我也喜歡啊!姐,我們出去打雪仗好不好?等姐夫來了,我們一起去!”他興奮地說。

尹夏沫怔住,望著盛開的杜鵑花,“姐夫”這兩個字使得一抹溫柔和感動在她的心底靜靜漾開。

歐辰幾乎整天都在醫院,將集團的事情全都交給了得力的手下。他每天忙於與醫生們溝通商量治療方案,不斷地請其它著名的醫生加入會診的行列,甚至親自飛到國外去請專家過來。出現在病房中的他並不經常說話,卻把照料小澄之外的所有雜事都接手了。

如果沒有他陪在身邊,這次她說不定真的支撐不下去了……

“醫生說你還不能去室外活動,等身體再好些,我們再去。”從對歐辰的思緒中回過神來,尹夏沫笑著回頭看他,見他像小孩子一樣眼睛裏充滿了渴望,小時候他最喜歡打雪仗,也喜歡堆雪人,每個下雪的日子對他都像節日一樣快樂。

“那些醫生們總是危言聳聽,其實這些天我的身體好多了呢,”尹澄笑嗬嗬地說,誇張地舉起胳膊做出大力水手的招牌動作,“姐,你看,我的手臂很有力氣,好像也長胖了一點。”

“嗯,我也覺得你的精神好了很多,”望著他蒼白如紙的麵容,和越來越孱弱的身體,她心中猛地痛了一下,卻強自露出開心的笑容,走過來坐在他的病床邊,“也許再過一段日子,你就可以出院了。”

“沒錯,而且反正現在也不用做手術,應該很快就能出院了。啊,真想回家啊,牛奶自己在家裏一定很寂寞吧,”他怔怔地說,然後又笑起來,“出院以後,我有很多事情想去做……”

“辦個畫展怎麼樣?”她忽然說。

“畫展?”

“是啊,你的個人畫展,把你全部優秀的作品都展示出來。”她輕聲地說,眼睛裏有閃亮的光芒,“以前你的作品隻是參展,或者被評獎,現在也到了正式展現在世人麵前的時候了。”

“姐,隻有出名的畫家才開個人畫展呢。”

“哪有!誰規定隻有他們才能開,而且你畫的比他們都要好,當然更加有資格開畫展!”她憧憬地說,仿佛他開畫展的場麵已經鋪顯在她眼前,“到時候要邀請你所有的同學和老師,當然還有我,還有歐辰、珍恩……”說著說著,她唇色一白,腦海中忽然再次閃出童年記憶裏那個隱約的人影……

“如果有機會開畫展,我不希望有太多的人來,”尹澄深深凝視她,“因為那些畫,大部分隻是為姐姐一個人而畫的,隻要姐姐喜歡,隻要姐姐是來賓就足夠了。”

“小澄……”

尹夏沫愣住,眼底一陣又酸又熱的暖流,而腦海中閃過的那個人影又讓她長久地遲疑起來。她不知道小澄還記不記得那個人,那個讓母親痛苦得墜入地獄的人,那個隻在很久很久以前的童年碎片中偶爾閃現的人影……

“……你想見的,還有什麼人嗎?”

良久,她試探著小心翼翼地問,那時候小澄還是很小的孩子,也許他完全不記得了吧。

“嗯?”

“比如……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曾經有位夏叔叔……他……”如果可以,她寧可永不在小澄麵前提起那個人。可那個人畢竟是小澄的……她不想讓小澄有任何的遺憾,如果小澄想要見他,她無論采用怎樣的方法也會將那個人送到他的麵前……

尹澄的身體驟然僵住!

他呆呆地坐著,方才明亮的眼睛也漸漸黯淡。從她口中說出的“夏叔叔”那三個字如同是遺留在過去的噩夢,本早已塵封,卻再次被吹拂出來,露出血跡斑斑的傷痕。

看著他的表情,尹夏沫知道了。

盡管那時候他還很小,可是卻從沒有忘記過……

…………

……

“……你為什麼去找她?!你究竟對她說了些什麼!”

幼小的她緊緊拉著小澄的手躲在房間的門口,聽著客廳裏傳來盛怒的咆哮。她很害怕,她知道那位夏叔叔在黑道中很有勢力,好像還曾經殺過人,而此刻他對著媽媽吼叫的聲音,仿佛是想要殺了媽媽。

“我是去告訴她,你是我露娜的男人!她不是早就把你拋棄了嗎,而且她已經結婚了,沒有資格再纏著你!”媽媽也大聲地吼回去,吼聲裏帶著哭泣的尾音。

“啪——!”

響亮的耳光聲打在媽媽的臉上,也驚得房間裏的她臉色一白,她想要衝出去保護媽媽,可是嚇得發抖的三歲的小澄讓她無法離開。

“你打我?!你憑什麼打我?!”驚愕之後,媽媽不敢置信地尖叫起來,仿佛瘋了一般地喊著,“這麼多年,我是怎麼對你的?不顧性命地保護你,不讓你被仇家追殺!你看看我胸口上的燙傷,你再看看我背後的刀傷!還有你的兒子!我為你生的兒子你也不想認,是不是?!”

說著,媽媽像龍卷風一樣衝了過來,打開門,劈手從她身邊拉走小澄,衝到那個男人麵前。

“他是你的兒子!”

那個男人麵色鐵青地瞪著媽媽,一眼也沒有看小澄,冷冷地說:“他不是我的兒子,我和你也沒有任何關係!”隨著劇烈的關門聲,那男人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媽媽呆呆地望著關上的門,眼淚瘋狂地流淌著。

幼小的她,驚慌地看看媽媽,又看向小澄,見他滿眼驚懼,小小的身體一陣陣地發抖。

……

那天以後,那個男人再也沒有在家裏出現過。媽媽不再去夜總會上班,每個白天都躲在屋子裏哭,喝很多的酒,然後每個晚上喝醉了的媽媽不顧她的勸阻,帶著小澄滿世界地去找那個男人。

她不知道媽媽都帶小澄去了哪些地方。

也不知道媽媽有沒有找到那個男人。

每次深夜或淩晨回來,媽媽都喝得爛醉,滿臉狼狽的淚痕。而小澄就像受了驚的小貓,眼中充滿恐懼,蜷縮在她的懷裏做著噩夢。

……

終於有一天,媽媽放棄了。

“你沒有爸爸。”

媽媽死死盯著小澄,眼睛裏滿是紅絲,身上散發著濃濃的酒氣。

“你的爸爸已經死了!聽到了沒有?!”

幼小的她緊緊抱著小澄,感覺到他瑟縮地顫抖著,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

…………

一直以來,她以為上天是公平的,給予一個人多少,就會拿走多少。可是,對於小澄,命運卻顯得極其的殘忍和不公,讓那時隻有三歲的他就承擔了太多殘酷的現實。

然後是母親的過世,流落孤兒院,車禍,在他生活中好像從未經曆過快樂幸福的味道,而現在,上天又想要將他的生命拿走!

望著尹澄失神虛弱的麵容,尹夏沫心中痛極,憐惜和悲傷讓她連日來強作歡顏的克製力在一點點地瓦解。即使再自欺欺人,她也清楚地明白小澄的身體是在一天天急劇地惡化中,他越來越瘦,臉色越來越白,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

“除了你和姐夫,我再也沒有其他的親人了。”在片刻的回憶之後,尹澄蒼白的唇角恢複了微笑的弧度,澄澈的眼睛裏麵沒有絲毫的留戀,“我不想去打擾他,也不想讓他來打擾我。”

“小澄……”

各種心情的繁複紛雜使得尹夏沫沒有繼續說下去。或許小澄是正確的,即使夏老板此刻出現在小澄的麵前,即使夏老板認了他,又有什麼意義呢?十幾年的生活無法重新來過,媽媽也早已死去無法重生。

“姐夫怎麼還沒來呢?”尹澄故意岔開話題打趣說,“姐夫不是一直都陪在你身邊的嗎,怎麼今天這麼久都沒出現?會不會是因為你天天陪著我,姐夫吃醋生氣了啊。”

“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