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在響應尹澄的話,病房的門被敲響,然後歐辰提著一隻大大的七層飯盒走進來。他的視線首先落在尹夏沫的身上,見她雖然神情有些黯然恍惚但是眉宇間依然保持著鎮靜安好,才將視線轉向尹澄那裏。

“今天感覺怎樣?”

歐辰把飯盒放在床頭櫃上,沉聲問尹澄。

“感覺比昨天又好了點,剛才還在跟姐姐討論出院以後要做些什麼呢。”尹澄笑著說。

“有什麼計劃嗎?”

“姐姐說想要給我開個畫展,可是畫展我隻想有姐姐一個嘉賓就夠了,因為意見不一致,正在頭痛呢。”尹澄開玩笑地說。

“那麼畫展就多開幾天,第一天的畫展隻單獨為夏沫開放,從第二天開始才對公眾開放。”歐辰打開飯盒的蓋子,溫熱的飯菜香氣飄出來,“畫展的事情交給我處理,你們先吃飯吧。”

每天飯菜的食譜是尹夏沫和醫生商量後定下來的,由歐宅的廚師嚴格按照開列的單子和配料表烹製出來,然後派人送到醫院。因為怕小澄一個人吃飯會沒胃口,所以飯菜是雙份的,尹夏沫陪著他一起吃。

每一層飯盒裏都是清淡的菜式。

尹夏沫將飯菜整齊地擺放在小桌上,而最後一層打開的菜肴卻讓她愣了愣,那是一道水煮牛肉,上麵薄薄飄著一些辣椒。

“這是……”

她記得歐辰知道小澄目前不能吃辣的食物啊,怎麼送來的飯菜裏居然有這道,難道是廚師弄錯了嗎?

“這道菜是給你準備的。”

歐辰凝望著她愈發變得清瘦的麵容。每日在小澄的病房守護,吃的飯菜也都和小澄一樣是清淡少鹽的,她的飯量變得很小,每天隻是吃一點點就放下碗筷了。水煮牛肉是小時候她很喜歡吃的一道菜,說辣辣的很開胃,希望她現在還喜歡吃。

一股溫熱慢慢地從尹夏沫心底湧出來,她不由自主地看向歐辰,忽然發現他也瘦了很多。自從小澄再次住院,她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小澄身上,竟一次也沒有和他談過,那份離婚協議書至今還放在她的床頭櫃裏麵。

“啊,聞起來好香啊,”尹澄饞饞地對著水煮牛肉深吸口氣,笑嗬嗬地說,“姐,你好幸福啊,姐夫又細心又體貼,連你以前最喜歡吃的菜都沒忘記。唉,我也很想吃呢,可惜現在不能,姐,你一定要多吃一點,把我那一份也替我吃了好不好?”

“好。”

尹夏沫笑著回答,正準備去夾菜,又停了下來,低聲問歐辰說:“你是不是也還沒吃飯?”算一下時間的話,今天他去接一位國外的名醫來醫院,這會兒又從家裏拿了特意準備的飯盒過來,如此緊張的時間他肯定沒顧得上吃東西。

“……”

歐辰還沒回答,她已經又拿出一副碗筷放在他麵前,溫柔地說:“一起吃吧,如果沒按時吃飯,你的胃會痛的。”

尹澄微笑地看著姐姐和姐夫彼此眼神間流轉出的關切和憐惜,他心中暖暖的,眼底隱約閃出晶瑩的淚光。也許姐姐嫁給歐辰是上天給予他最珍貴的安慰,歐辰是如此愛著姐姐,姐姐好像也越來越能接受歐辰,那麼在他離開之後,姐姐還是會幸福的吧……

“以後,我們每天都一起吃飯吧,”尹澄忽然提議說,“這樣在病房就像在家裏一樣!”

尹夏沫微怔之後看了看歐辰,見他也正默默地望著她,她心中怦然一緊,溫婉地說:“好啊,隻要你姐夫有時間過來,咱們就三個人一起吃飯。”

“好。”

歐辰將一塊牛肉夾入她的碗中,看著她吃下去。

“不過,三個人吃飯還是不太熱鬧,”尹澄笑嗬嗬地說,“姐姐你要加油哦,將來吃飯的時候我親自要喂小外甥,有了小孩子一定會熱鬧很多……”

病房裏一片溫馨的談笑聲,仿佛美好的未來鋪展在麵前,仿佛可以永遠快樂幸福地生活著。

時間一天一天地消逝,轉眼冬天最寒冷的日子過去了,白天漸漸變長,夜晚漸漸變短。窗台上杜鵑花的花期出奇的長,紫紅色的花朵茂盛地綻開在綠色的葉叢中。

尹夏沫去了醫生的辦公室,歐辰有事離開,病房裏隻剩下尹澄和珍恩。尹澄倚著床頭而坐,凝望著窗台上的杜鵑花,手中的炭筆在素描本上靜靜地畫著。

“休息一下吧,你已經畫了半個小時了。”

倒了一杯熱水輕輕放在床頭櫃上,珍恩心痛地看向尹澄,他的臉色白得異常,呼吸也十分微弱,握著炭筆的手不時無力地停下來,閉上眼睛歇一會兒,才能繼續畫下去。

“隻差一點就畫完了。”

尹澄笑了笑,繼續凝神畫著。畫麵上的杜鵑花燦爛盛開,姐姐手拿灑水壺回頭對他微笑,炭筆輕輕勾勒,一朵直透眼底的笑容在她的臉上綻放出來。

珍恩怔怔地看著尹澄,欲言又止。

每當夏沫在病房的時候,小澄就顯得又健康又快樂,像個孩子一樣活力十足地談笑,嚷著要出去玩雪,仿佛他的體內有無限的活力。而每當夏沫不在的時候,他就變得異常安靜,除了畫畫之外,他虛弱的身體常常隻能無力地躺在病床上,仿佛睡去,又仿佛是昏迷,麵容蒼白透明得就好像他的生命正在慢慢地流逝。

“小澄……”

珍恩遲疑了良久,望著午後陽光中他單薄如紙的側麵,終於忍不住猶豫地問:

“你是在假裝嗎?隻是怕夏沫擔心,所以你在她的麵前總是假裝得好像你很健康,好像你的身體正在好轉,可是其實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對不對?”

“……”

尹澄微怔地停下畫筆。

“為什麼要這樣做?每天在夏沫麵前偽裝,應該是很累的吧,身體能受得了嗎?為什麼不好好地休息,夏沫更希望看到的是你真正地健康起來,而不是你假裝的這些啊。”累了就要休息,疲倦就不應該再刻意地裝成精神很好,那樣會使得身體更差的不是嗎?

尹澄望著素描本上姐姐的笑容,半晌,低聲說:

“可是,這是我能留給她最後的快樂了。”

“你在亂說什麼?!”珍恩驚恐地低喊。

“我的病不可能好起來了,所以在我還活著的這段時間,我想盡可能地讓姐姐開心,不要為我的事情太難過。”尹澄微笑地說。

“胡說八道!你為什麼要說這些可怕的話!”

珍恩的身體開始陣陣發抖,黑漆漆的恐懼將她驟然包圍起來,她心中慌成一片!

“你怎麼可能會死!你不是每天都說,你覺得你的身體越來越好了嗎?!你覺得自己胖了一點,你覺得你都可以出去打雪仗了,你不是說好了要一起出去堆雪人的嗎?!怎麼可以忽然又說你不能好起來了呢?!”

珍恩的聲音突然哽住了,她慌亂地搖頭,淚水嘩嘩地流淌下臉頰,腦中一片空白地說:

“不可能的!你不會死!你會活得好好的!小澄,隻是你搞錯了,肯定是你胡思亂想地搞錯了,你不會死的,你會好起來,很快你就可以出院……”

窗外是皚皚的雪色。

窗台上的杜鵑花燦爛盛開。

“對不起,把我剛才說的話都忘了吧。”尹澄的聲音裏有淡淡苦澀,唇角的微笑卻一如既往的溫柔,“珍恩姐,我以前答應過為你畫一張畫,對嗎?”

他從床頭櫃的畫夾裏麵拿出一張畫,笑著說:

“已經畫好了,你看喜不喜歡。”

畫麵中是去往蛋糕店打工的路上,那路邊開滿了紫色的薰衣草,他騎著自行車,她坐在後車座上,臉紅彤彤的,揮舞著雙手在快樂地唱歌。

畫裏的那個珍恩快樂得無憂無慮……

珍恩呆呆地看著那張畫。那時候她和夏沫都在蛋糕店打工,小澄常常去店裏看她們,她和夏沫招呼客人,他就坐在僻靜的角落裏看書畫畫。那段時光如今看來是那麼幸福,她最在意和吃醋的隻不過是小澄總是讓夏沫坐在前車梁上坐在他的臂彎裏,而她永遠隻能坐在後車座……

淚水滴濕了畫紙,在薰衣草上慢慢暈開。

“好喜歡這張畫啊,畫麵裏隻有我和你,”珍恩吸了吸鼻子,用手背胡亂擦去臉上的淚水,“其實你從來沒有單獨騎車帶過我,每次都是有夏沫在,你才會騎車帶我,如果夏沫不在,你就會急匆匆地去找她,好像我是空氣一樣。”

“是嗎?”尹澄回憶著。

“當然是了!”珍恩抽泣著,淚水無法停止般地從臉上滑落,“當時我心裏又酸又嫉妒,我多希望有一天你能夠注意到我,僅僅是注意到我,而不是因為我是夏沫的朋友。那種嫉妒有時候強烈得讓我害怕,我怕我會變成一個壞女人,會討厭夏沫奪走了你全部的注意力。”

“珍恩姐……”

“為了不變成壞女人,不讓你討厭我,我就努力地要成為夏沫最好的朋友,我去接近她,我去關心她,隻有我對她好,你才會對我好。可是,你看,我還是一個壞女人,我對夏沫的友誼並不單純,我是為了接近你才去接近的她!”

眼淚一滴一滴地落下來,珍恩哭得滿臉狼狽,她失聲痛哭說:

“你剛才說的話,都是真的對不對?!你是真的快要死了,再也沒有可能康複,也許很快就要死了,所以你才會說那些話,對不對?!我知道你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因為你怕夏沫傷心,所以你要在她的麵前偽裝得你很健康!可是……可是……你怕你真的死了以後,夏沫還是會很傷心很難過,所以你想要讓我到時候好好安慰她,所以你才要對我說這些,對不對?!”

“珍恩姐……”

尹澄怔怔地望著她。

“不要叫我珍恩姐,我說過好多好多次了,喊我珍恩就好,我不是你的姐姐,夏沫才是你的姐姐,我不是!”珍恩傷心地哭著。

“對不起,珍恩姐,”尹澄低聲說,“但是在我的心裏,你一直都像是我的另外一個姐姐。不管你是為了什麼原因成為了姐姐的朋友,你都一直在用心地幫助她,我很感謝上天讓姐姐有了像你這樣的好朋友,也很感謝你一直以來陪在姐姐的身邊。”

“小澄……”

淚水浸得珍恩的臉又濕又痛,她的心也又濕又痛。

“如果還有來世,”尹澄凝視著她流淚的雙眼,微笑著說,“我會試著喊你的名字,不再把你當成另外一個姐姐。”

“真的嗎?”

“真的。”

“是你說的啊,你可不能反悔,我會記得你說的話,如果真的有來世你卻忘了這些,我會恨你的!”珍恩哭著笑了起來,再次胡亂地用手背擦拭臉上的淚痕,卻越哭越多,好像絕堤的河水一樣止不住。

“好。”

尹澄輕柔地回答,將紙巾盒遞給她。她狼狽地用紙巾擦著淚水,深呼吸,再深呼吸,她不可以再哭了,她還有話要告訴小澄。

“那我也答應你。”

終於克製住了眼中的淚水,珍恩一次次努力深呼吸,讓自己的唇角露出顫抖的笑容,宣誓般地舉起右手對他說:

“雖然我很笨,雖然我一點也不優秀,雖然我並沒有太大的力量,可是,我發誓,我會用我全部的生命去保護夏沫。如果你不在了,我會連同你的那一份,去守護她和照顧她,讓她一生平安快樂!”

“珍恩姐……”

尹澄的眼圈也微微紅了。

“不過,你要答應我,不能放棄治療的希望。也許那些悲觀隻是你的胡思亂想,也許你會康複,也許會有奇跡發生呢!”窗台上的杜鵑花靜靜地綻放,葉片上的水珠就像珍恩眼底閃出的淚光。

然而奇跡一直沒有出現。

尹澄的身體一天一天地虛弱下去,臉色如窗外的雪花般越來越蒼白。與冬至之後的白晝黑夜正好相反,他昏迷的時間越來越長,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

每當夏沫守在病房裏,他仍舊還是吃力地想要扮演出健康快樂的模樣,夏沫也仿佛毫無察覺地聽著笑著,好像他很快就可以好起來。每次,珍恩都盡力配合著小澄說笑,讓病房中充滿輕鬆的氣氛,然而看著微笑的夏沫和微笑的小澄,她心裏的悲傷如同深夜的海水般翻絞著。

難道,他以為真的可以瞞過夏沫,夏沫真的會什麼都不知道嗎?

走出病房。

尹夏沫坐在外麵的長椅上,木然地望著空蕩蕩的走廊盡頭,如同渾身的力量都在離開小澄的這一刻被抽走了。剛才她拿水杯給小澄,他的手指卻已虛弱得無法將它端起。她閉上眼睛,麵色比小澄還要蒼白,漆黑的睫毛微微顫抖。

“夏沫……”

珍恩走了出來,擔憂地看著她。突然聽到珍恩的聲音,尹夏沫條件反射般猛地睜開眼睛,眼底充滿驚恐。

“小澄他……”

小澄已經昏厥休克過好幾次,每一次搶救都變得越來越艱難,歐辰請來了更多的醫生,而每一個醫生在看完病曆都是搖頭。

“沒有,他睡著了。”珍恩急忙解釋,然後看著她憔悴消瘦的麵容說,“你要不要也睡一會兒呢,好像你一個星期都沒睡過了。”

“我沒事。”

尹夏沫低喘口氣,從長椅上站起來,說:

“我去一下會診室。”

望著夏沫漸走漸遠的背影,珍恩呆呆地站立著。小澄,究竟是你在演戲給夏沫看,還是夏沫在演戲給你看?或者,那兩人心裏都是清楚的吧,隻是無法忍受看到彼此的悲傷,才同時選擇了樂觀開朗的麵具。

從醫生會診室裏傳出一句句的對話聲,尹夏沫正打算敲門的手僵在半空中,耳朵裏飄進了歐辰的質問聲和醫生們無奈的解釋——

“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嗎?!”

歐辰的聲音裏隱含著失望和怒意。

“……所有的辦法我們都想過了,也做了各種嚐試,可是一切辦法對於病人的身體都無濟於事。事實上,他能夠活到現在,已經是一個奇跡,一個星期前的那次休克就十分危險,我們原以為……”

“如果做手術呢?即使手術有風險,也好過這樣眼看著他的身體惡化下去!”

“手術隻會使得他更虛弱,而且我們會診研究過幾次,手術風險太大,他幾乎沒有一點可能活著離開手術室。”

“我請你們來不要聽你們說這些的!作為醫生,你們要做的是治療病人,想盡一切辦法去挽救他的生命!我不相信他會死!他才二十歲!他不可能一點希望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