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辰憤怒的低吼使得會診室裏一片死寂,良久,門外又低低透出他沙啞疲憊的聲音。

“不要讓夏沫知道,如果她問起,就說你們正在想辦法,小澄的病並沒有完全絕望……”

露台上的積雪仍未融化,腳踩上去有“咯吱咯吱”的細響,冬日積雪的反光閃得她的眼睛刺痛刺痛。尹夏沫木然地走著,直到冰涼的欄杆擋在她的前方。

她的眼睛仿佛已經不會轉動。

呆呆地望著樓下。

她的腦子也是木然的。

就像樓下那一片白皚皚的雪地,寒冷,空茫。

紐約這年的冬天也下了很大很大的雪。每次下雪,洛熙都要走出屋外靜靜地呆一會兒,伸出手掌,讓雪花輕輕落在他的掌心。晶瑩微涼的雪花就像離開她的那夜晚,仿佛身邊還有她的氣息,仿佛她的背影隻是剛剛消失片刻。

告別喧囂的娛樂圈來到紐約,脫離了那些簇擁著跟隨著他的鏡頭,他的生活忽然空白了下來。或許太久以來,已經習慣了忙碌疲憊地工作,就像陀螺一樣不停的旋轉,而停下來之後,他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做的是什麼。

他的公寓在紐約最繁華的街區。

每天在窗前看著來來往往的車輛,行色匆匆的路人,寂寞如同夜晚彌漫的白霧將他濃濃地包圍。他學會了吸煙,學會了酗酒,開始整夜整夜的失眠,整夜整夜地望著電話出神。

無數次地,他想拿起電話撥打那個熟悉的號碼,哪怕不說話,哪怕隻是聽一聽她的聲音。

他以為他可以離開她。

以為隻要遠離她所在的城市,距離將會阻斷她的氣息,他可以慢慢地將她忘記。

可是他離開了。

卻將他的心丟在了那裏。

紐約的雪下得很大。

他站在雪地裏,讓紛揚的雪花落滿他的全身,這天是舊曆的春節,他知道在那裏也在下雪,也許落在她身上的也會是同樣的雪花。

雪花從窗外飄落。

尹夏沫憔悴蒼白地坐在病床邊,歐辰籌備好了畫展的一切準備工作,可是這一個星期中,尹澄幾乎都在昏迷。

歐辰站在她的身後,他緊緊握住她的肩膀,試圖讓她靠在自己身上休息一會,但她的身體冰冷僵直,仿佛全身的神經緊繃得已失去了彈性。

床頭櫃上保溫飯盒裏春節的水餃從拿來就一動不動地放著,早就涼透了,隻有隱約從遠處傳來的鞭炮熱鬧的聲響提醒著他們,今天是大年初一。

冬天漸漸過去。

雪卻依舊固執地下個不停。

春天快要來了。

窗台上的杜鵑花卻開謝了。

洛熙在紐約大學選修了電影導演課程。多年來在演藝圈工作,表演不知不覺成為了他生命重要的組成部分,他已不舍得完全放棄它,而選擇從別的角度來重新審視它。

從小到大都是資優生的他很快就重新適應了學校的生活,每日緊張忙碌的功課將他的時間排得滿滿的,床頭和桌上堆滿了與學習相關的各種書籍和資料。像其它普通的學生一樣,他每天自己開著車去校園,中午就在學校的餐廳裏隨便吃一點,晚餐常常是各種方便食品放在微波爐裏熱一下就吃了。

失眠漸漸好了些。

在極度的疲倦之後,他偶爾也會睡著。每個夢中都有淡淡飄拂的霧氣,有時坐在庭院中的櫻花樹下,有時站在她舊日的樓前,有時等候在她婚車即將駛過的道路中……

然而夢中不管他等再久,她都沒有出現過……

有一天,在潔妮打來電話的時候,他終於沙啞地問了出來:

“她,還好嗎?”

電話那端的潔妮怔了幾秒,然後回答說:

“很久沒有關於她的消息了……”

沒有消息也許就是最好的消息。

她應該過的不錯,起碼會比在他的身邊好。

醫院的走廊中,迎春花那黃燦燦細密的花朵隨著珍恩匆匆的腳步綻放出奪目的生命力,她興衝衝地捧著它帶到醫院,期待著能夠給小澄一個驚喜。然而走到病房前,她看到的竟是小澄又一次正在被緊急搶救的場麵!

小澄蒼白如紙地昏迷在病床上。

各種急救的儀器,醫生們緊張地搶救著!珍恩抱著燦爛的迎春花被護士攔在病房外,她恐懼地透過病房門上的玻璃看著裏麵搶救的情況。每一次搶救,都似乎越來越困難,就好像想要將小澄奪走的那隻惡魔之手的力氣越來越大!

歐辰站在夏沫的身旁,擁緊她的肩膀,不時沉聲地向走出的醫生護士詢問裏麵的情況,不時低頭輕聲勸慰她。

在他的臂彎中,尹夏沫的眼睛幽黑如潭,仿佛什麼都無法聽見。她全身的力量都凝固在病房中的昏迷休克的小澄身上,她的身體微微顫抖,如同最後支撐著她的那根稻草正在慢慢地垮掉!

學業越來越繁忙,洛熙出色的表現使得教授們也非常欣賞,同學們也越來越多地成為了他的朋友。

曾經兩度奪得奧斯卡最佳導演獎的史匹格導演是他的前輩校友,在一次回母校的過程中見到了洛熙,立刻被他絕世風華的東方男人魅力所傾倒。聽說他曾經是非常著名的演員後,史匹格導演找到了他所有出演過的影片來看,驚歎之下開始不斷熱情地聯係他,希望能夠邀請他出演下一部電影的男主角。

而洛熙拒絕了一切的聚會的邀請和重返演藝圈的邀約。

他還是每晚吃著簡單的微波食品,看書,或者靜靜站在臥室的落地窗前。他答應過會忘記她,再也不出現在她的麵前。

病房的窗台上迎春花金燦燦地開放著。

尹澄沒有看到過那盆花。

他躺在病床上,昏迷著一直沒有醒來。經過幾次搶救和各種治療,醫生們隻得束手無策地暫時離開,他陷入深度昏迷中,再沒有清醒過來,隻有心電圖監護器“嘀、嘀”規律的響動,證明他還活著。

一天一天。

尹澄持續地昏迷著。

醫生們的神情越來越凝重,各種藥劑的使用量越來越加大,但是對於小澄的身體仿佛是無濟於事的,他心髒的跳動越來越弱。終於這一天下午,心電圖監護器發出尖銳的警報聲——

“嘀——”

“嘀——”

看著心電圖監護器上那微弱斷續的線條,尹夏沫的麵容刷地蒼白起來,她猛地起身想要去按急救鈴,半個多月沒有睡過的身體卻重重一晃,眼前眩暈地閃過無數光點!歐辰一手扶住她,一手按響急救鈴,看著小澄雪白如死的麵容,感覺到她的身體一陣陣的寒冷和顫抖,他的心也直直沉了下去。

醫生護士們衝進病房的時候,珍恩已經慌得六神無主!看著那些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搶救場麵,這次的恐懼感比以往幾次全部加起來還要強烈,她捂住嘴,害怕得直想哭,有某種可怕的預感緊緊將她攫住!

“請讓開!”

護士急匆匆將她們推到遠離病床的地方,而搶救情況的緊急和醫生們的呼喊使得護士沒有來得及像往常一樣將她們推出病房外。

“心跳停止!”

一個醫生大喊,用力擠壓著尹澄的心髒!

“血壓接近零!”

“注射腎上腺素!”

“是!”

“血壓已經為零!”

“加倍注射腎上腺素!”

仿佛一場黑白的無聲電影,焦急緊張的醫生們使用著各種早已常備在病房裏的搶救設備,心電圖監護器持續地發出尖銳的鳴叫聲,尹澄靜靜地躺在病床上,如同睡去了一般,一隻被輸液針頭紮得密密麻麻全是針眼的左手無力地從床側滑落。

“……”

尹夏沫的身體僵硬地顫抖著,歐辰緊緊擁住她,感覺到她冷得就像冰塊一樣,那劇烈的顫抖仿佛正在將冰塊一塊塊地崩裂!

“小澄——”

珍恩再也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她淚流滿麵,哭了出來!

“心髒按摩無效!”

擠壓尹澄心髒的醫生額頭滿是汗水,心電圖監護器依舊出現的是直直的線條。

“用電擊!”

一個醫生大喊,護士立刻將已經準備好的電擊板交給他,醫生拿起電擊板。

“砰——!”

尹澄的身體高高彈起。

“加大電流!”醫生急喊。

“砰————!!”

尹澄的身體再次高高彈起來,又無力地落下。

“電流再加大!”

“砰——————!!!”

像鬆軟的布偶,尹澄單薄的身子被高高地吸起,然後,重重無力地跌回去。心電圖監護器“嘀——”地尖叫,一條直線,沒有任何心跳的一條直線……

“……很抱歉,我們已經盡力了……”

下午的陽光中,醫生逆光向尹夏沫走來,麵容恍惚而刺眼,聲音如棉絮般斷斷續續地飄進她的耳中。

“……”

尹夏沫緩慢地側了側頭,仿佛想要聽清楚醫生在說些什麼,她的眼睛呆滯而空茫,然後,從她的喉嚨裏發生一些幹啞破碎的聲音,沒有人能聽清楚她說的究竟是什麼。

“你騙人!小澄不會死!為什麼不繼續搶救!小澄沒有死,他還活著!他還活著!!你站在這裏幹什麼!快去救小澄啊!去救小澄——!”

珍恩撲上去抓住那個醫生的衣服,憤怒地哭喊著,淚水將她的臉浸得又濕又痛。小澄不會死,即使上天再殘忍也不會狠心這樣年輕就奪走他的生命!

“這位小姐請你冷靜一點!”

護士們急忙拉住珍恩,試圖將那個醫生從她憤怒的搖晃中解救出來,然而珍恩崩潰了般地大吼著:“快去救小澄!否則我會去控告你們!他還活著,他沒有死!”

望著病床上寧靜得如同沉睡中的尹澄,歐辰心中的黯痛仿佛翻湧的巨浪,他閉了閉眼睛,將視線轉回到夏沫身上,卻見她癡癡地站著,好像在凝神傾聽著什麼。

“……”

她幹裂的嘴唇低低地喃語著,眼神溫柔而空洞。

“夏沫。”

歐辰心中痛極,想起六年前她養父母過世時,她在那晚的櫻花樹恍惚狂亂的神情。

“……”

細細的低語聲,她好像在對著某個隱形人說話,聲音細碎輕柔,臉上竟隱隱綻放出笑容。

“夏沫!”

歐辰痛聲低喊,伸手想要將她擁住,有股涼意和恐懼在他的體內流淌開來,他寧可見她如珍恩般哭出來,也好過這種神情飄忽的模樣。

“……”

她怔怔地聽著,掙開歐辰的手臂,側耳聽著什麼,靜靜向病床走去,她的腳步很輕,如夢遊般,邊走邊輕輕低語著。

病房裏頓時變得靜如死寂。

歐辰眼睛黯然,隨她邁出的腳步又停頓了下來。珍恩也呆呆地望著她,抓住醫生衣服的雙手緩慢地鬆開。醫生和護士們不知道她打算做些什麼,麵麵相覷地看著她輕步走向病床。

如此的安靜。

她喃聲的低語漸漸被眾人聽清楚了。

“你們聽……”

尹夏沫恍惚地低語著,她站在病床邊,輕輕俯下身,用手指輕柔地碰觸著尹澄蒼白的麵容。

“你們聽……”

溫柔的低語飄蕩在靜悄悄的病房中。

“嘀!”

“嘀!”

突然一陣尖銳的聲音從心電圖監護器迸發出來!原本長長的直線竟突然有了起伏的曲折!幾個護士驚得目瞪口呆,醫生們連忙衝了過來!經過一番緊張地檢查,醫生們似乎說了些什麼,然後默默離開了病房。

病床上原本如畫書中的睡王子般躺著的尹澄,漆黑幽長的睫毛輕輕顫動了幾下,慢慢地,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姐……”

下午的陽光是燦爛的金色,灑照在尹澄纖長的睫毛上,瞅著她,他唇角緩緩露出溫柔的笑容,在寂靜的病房中,那笑容仿佛也有著金色的光芒。

“你終於醒了。”

尹夏沫用手指輕柔地撫摸著他細軟的頭發,兩滴淚水無聲地落下,半空中被陽光折射出晶瑩七彩的光線,靜靜滴落在他的雪白被單上,她恍惚地說:

“你知道嗎?剛才他們說你死了。”

尹澄眼睛柔和如春日的湖麵。

“我怎麼會死呢?我答應過你,我會永遠陪著姐姐,永遠不會離開姐姐身邊的……”

“是,我記得,所以我沒有被他們騙到。”手指輕輕撫摸著他溫熱的麵龐,她低柔地凝視著小澄,“你看,姐姐都沒有哭,姐姐沒有上他們的當……”

“姐……”金色的光芒中,尹澄的笑容恍若是透明,他像孩子般輕輕蹭著她的手掌,“……我不會死,我不舍得離開你。”

“我知道,你不會死的。”她將他抱進懷裏,輕輕彎下腰,用她溫暖的身體緊緊抱著他,“上天是公平的,它總是給予人們一些,才會拿走一些。它什麼都沒有給過你,所以它決不會將你僅有的生命也拿走。”

“姐……你這樣抱著我,很像小時候……”他依戀地閉上眼睛,“……那時候你也常常這樣地抱著我,哄我睡覺,給我唱兒歌,還常常給我做紅燒雞翅,好香好好吃……”

“你想吃啊。”

她心中酸楚,自從他入院,一直給他做的都是清淡的飯菜。

“嗯,好久沒有吃過了……”他孩子氣地眼睛亮晶晶,依偎在她的懷中。

“姐姐這就去做,好不好?”

“可是,我也想讓姐姐這樣抱著我,不想讓你離開。”尹澄依偎得她更緊些,抱住她的腰。

“那就等你睡著了,姐姐再做給你吃,好嗎?”她寵溺地輕拍他的後背。很久很久以前,他是粉嘟嘟剛出生的嬰兒,她每天抱著他,他從來不哭不鬧,隻要她輕輕地拍拂就會安靜地睡著。

“姐……”

在她的懷中,他漸漸睡去。

“姐,我不會死,我會永遠陪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