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無知無覺。
除了做紅燒雞翅的時間,她每天隻是呆坐著,望著窗外,仿佛隻是等著耗盡她體內的最後一點生命。
“必須想辦法喚醒她。”
下午,醫生將注射器具收起來,又看了一眼徑自發呆的尹夏沫,神色凝重地對歐辰說:
“她的意誌太過消極,如果隻是每天靠注射營養液維持,長期下來,會對她的身體造成嚴重的傷害。”
喚醒她……
傍晚,歐辰用一隻小勺舀著他親手榨好的蘋果汁,輕輕湊近她的唇邊,沙啞地說:“吃一點東西,好嗎?”
她木偶般地坐著。
“乖,吃一點。”
他屏息將小勺送入她的口中,看著她茫然地將蘋果汁喝下,窗外是柔和的晚霞,他的聲音微微緊張。
“吃下去,不要吐出來,夏沫……”
“嘩——”
她大口大口地嘔吐,清水般的穢物吐了她自己滿滿一身。
喚醒她……
歐辰幫她脫下被弄髒的外衣,用溫熱的毛巾擦幹淨她的臉和雙手。浴室裏,他默默地清洗著她的衣服,用肥皂一遍一遍地洗著,輕盈的肥皂泡沫擠滿了洗衣盆。
浴室的鏡子裏。
他的麵容憔悴黯然。
喚醒她……
深夜,她望著窗外的夜色,身體仍舊保持著那個不變的姿勢,黑貓在她的腳邊喵喵叫著繞圈,她的眼睛呆呆沒有焦距地望著漆黑的夜色。
歐辰黯痛地望著她。
突然,他伸手將她從椅子裏拉起來,她的身體如此之輕,以至於他隻是輕輕一拉,她就向外跌了出去。他扶住她,雙臂橫抱起她如紙般薄的身子,向尹澄的臥室走去!
臥室的門打開。
尹澄的臥室依然像昔日一樣幹淨整潔,屋裏似乎還有他的氣息,仿佛他正倚在床頭畫畫,門打開的一瞬間,他就會抬起頭來,會露出開心的笑容,會對她喊:
“姐——”
尹夏沫呆呆地看著那張空蕩蕩的床,她仿佛在發怔,仿佛她想不明白為什麼這麼晚了,小澄會不在家裏。
歐辰感覺到她的身子在慢慢變冷,慢慢變得僵硬起來,他心中疼痛,下意識地用雙臂將她抱得更緊些。然而隻是幾秒鍾,他逼自己狠下心來,將她放在小澄的床上。
房間裏放滿了尹澄以前的畫。
有油畫、水彩畫、素描畫,有的畫是尹澄很久以前畫的,有的是尹澄住院的時候在病房裏畫的,大部分的畫都裝在精致的畫框裏,也有的畫隻是簡單的一張畫紙,有各種尺寸的畫,大幅的小幅的,整齊地堆在房間的各處角落。所有這些畫都是歐辰整理出來的,原本打算在尹澄的個人畫展時展出。
尹澄過世後,她的記憶似乎留在了過去,沒有回到結婚後的歐宅,於是這些畫也隨她回到了尹澄以前的房間裏。
“還記得這張畫嗎?”
一幅小小的畫,畫麵稚氣而簡單,一個長頭發的小女孩手拉著一個小男孩,仰頭對著一個男孩微笑,畫的似乎是夏天,有又紅又大的太陽和空氣中飄浮的七彩泡沫。
鑲嵌著這副畫的鏡框微微有些舊色,歐辰用手指輕輕撫摸著它,回憶地說:
“這是小澄七歲的時候畫的,我以為他有點怕我,不喜歡我和你在一起,可是我生日那天,他送了這幅畫給我。”
尹夏沫呆呆地望著那幅畫。
“這些也都是小澄畫的。”
歐辰慢慢地拿起一幅一幅的畫放在她的麵前,每張畫裏都有她,就像一張張照片,記錄著她從小到大的變化,有的她在看書,有的她走在林蔭路上,有的她在麵包坊裏招待客人,有的她在廚房裏做飯。
“你有沒有發現……”
歐辰凝視著畫中的每一個她,低低地說:
“……無論在哪幅畫中,小澄畫的你都是笑著的,笑容是那麼燦爛,好像沒有煩惱,單純快樂地生活著。”
一張一張的畫。
金色的陽光從醉紅的樹葉間灑落,是她在楓樹下喊他和小澄吃飯的情景,她一邊挽著小澄,一邊轉頭向歐辰笑著說些什麼。
病房中,窗台上的杜鵑花燦爛盛開,她手拿灑水壺回眸而笑,輕輕幾筆的炭筆勾勒中,一朵直透眼底的笑容在她的臉上綻放出來。
坐在海邊的她……
花叢裏的她……
蕩在秋千上的她……
在小澄的每幅畫裏——
她都美麗得讓人目眩神迷。
因為所有的那些她都是笑著的,微笑,嗔笑,開心地大笑,那笑容從唇角一直笑到眼底,就像陽光下盛開的花。
“小澄最想要看到的,是你的笑容。”歐辰心內絞痛地輕輕將她抱入懷中,“如果他在天國能夠看見你,他一定想看到你快樂地生活著,想要看到笑容在你唇邊綻放的模樣。”
她的身體呆呆地僵硬著。
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那些畫,好像被定住了,她久久地僵硬著,身體越來越冰冷。
“夏沫,醒一醒……”
他用自己溫暖的身體緊緊抱著她,努力暖和她的寒冷。
“小澄已經死了……”
“小澄已經死了……”
漆黑的夜色,歐辰將她抱得緊緊的,一句一句地對她說著。喚醒她,該怎樣去喚醒她,如果將那個殘酷的現實再一次血淋淋地在她麵前揭開就可以喚醒她,哪怕太過殘忍,他也會選擇那樣去做。
可是……
她是真的不知道嗎?
或者她的潛意識中一直都是知道的,她無法忍受自己軟弱,也無法承受失去小澄的痛苦,所以才將自己深深封閉了起來。如果將她喚醒,她是會重生,還是會徹底的毀滅呢?隻是如果任由她這樣自閉下去,結果卻隻有一個。
“小澄已經死了……”
她呆呆地望著滿床滿地的那些畫,畫中那些繽紛的色彩,畫中每一個或微笑或嗔笑或大笑的她自己,那句話像噩夢一樣永不停歇地回響著。她的身體漸漸由寒冷變得僵硬,又由僵硬變得顫抖。
微微地。
她的嘴唇似乎動了一下。
然後她呆呆地站起來,離開歐辰的懷抱,走出小澄的臥室,客廳裏的窗戶大開著,窗紗被夜風吹得烈烈飛揚,她沒有向以往那樣坐在椅子裏,而是靠著牆壁,蜷縮著坐在地上。
她的身體蜷縮得像一隻煮熟的蝦米。
不停地顫抖著。
怔怔地望著窗外黑漆漆的夜色。
這個姿勢她保持了整整一夜,歐辰將棉毯裹住她,陪在她的身邊。從深夜到黎明,她一動不動地蜷縮在牆邊,像一隻呆滯得連眼睛都不會眨的洋娃娃。
清晨的陽光灑照在她的身上。
她依舊一動不動。
中午時分,她沒有像往常一樣去廚房做雞翅,呆呆地席地而坐,仿佛反而有一道更加厚重的牆壁將她包圍了起來。
喚醒她……
他該如何喚醒她……
歐辰無助地閉上眼睛,在心頭翻絞的絕望中忽然閃過幾天前珍恩告訴他的那件事情。是今天嗎?是的,就是今天下午。
緩緩睜開眼睛。
望著蜷縮在牆邊的她。
他眼底黯了黯,抿緊嘴唇,一把將她抱進浴室。他擦幹淨她的臉,又笨拙地為她梳理好長發,從她臥室的衣櫥裏找出一條長裙為她換上,然後抱著她大步走出大門!
電影《畫境》的試鏡會。
這次試鏡主要是甄選電影的女主演,由於吳導演指導的影片一貫是娛樂圈的熱點,《畫境》更是準備參選國內每年一度最盛大的金鹿電影節,各家媒體的記者幾乎全部到齊了,一個個打足十二分精神,推推攘攘地將試鏡地點外的走廊擠得水泄不通。
夏氏集團將試鏡會安排得很是周到,明星們的化妝休息室、試鏡會議室以及試鏡房間是一套三間寬敞獨立的房間,既讓記者們能夠短暫地看到明星,又讓明星們避免了記者們寸步不離的圍堵。
由吳導演邀請來參加今天下午試鏡的女明星一共有五位,此時已經有四位來到了化妝休息室。
沈薔一襲黑裙,雪白貂皮滾邊的小外套,她冷漠地坐在化妝鏡前,助理們忙碌地為她整理頭發衣服和妝容。
姚淑兒邊喝水邊漫不經心地從化妝鏡裏看了眼沈薔,她知道這次試鏡自己不過是陪太子讀書。沈薔一直牢牢占據著歌壇天後的地位,又在與洛熙共同出演的《天下盛世》中有出色的表現,而且她是夏氏集團旗下星點經紀公司的藝人,此部電影既然由夏氏集團出資,無論從哪個方麵看,沈薔都是被選中出演的大熱門。
不過姚淑兒也不在乎,參與《畫境》的試鏡總是可以博得更多的關注和新聞的,如果試鏡中表現得出色,今後也許真的會有和吳導演合作的機會。這次吳導演能夠邀請她來試鏡,某種程度上已經是對她的肯定了。
身旁傳來腳步聲音,姚淑兒扭頭看過去,見是遠從韓國趕來試鏡的明星樸素姬。樸素姬微笑著用生硬的漢語向她問好,神態謙恭有禮,渾然是晚輩向前輩的禮儀。
“也請您多多關照。”
姚淑兒連忙站起身,友善地向她回禮,心中暗讚她在沈薔那裏碰到冷冰冰的釘子之後還可以保持這樣的的風度。
無論是沈薔,還是紅遍亞洲卻依然謙遜的樸素姬,姚淑兒對於可能敗給她們都能夠接受。隻是她想破了腦袋也不明白,為什麼安卉妮也會出現在這個場合!
姚淑兒冷冷地瞟了一眼旁邊化妝鏡前的安卉妮。樸素姬正在向安卉妮問好,安卉妮一麵心不在焉地隨口應付著,一麵繼續對牢鏡子補妝。
這個女人……
當初用那樣下作的手段陷害夏沫,原本已經被世人唾棄,在娛樂圈中再無出頭之日了,居然又鹹魚翻身獲得了參加試鏡的機會。看來圈內的傳言不錯,安卉妮果然是用肉身勾引上了某位有權勢的富商。
“聽說你是尹夏沫的朋友?”
仿佛察覺到了姚淑兒投過來的目光,安卉妮放下粉盒,似笑非笑地望回她。姚淑兒皺了皺眉,環視一下四周,覺得與這種人在公眾場合發生衝突是不智的事情。
“聽說今天的試鏡會也邀請了她,”安卉妮裝作好奇地打聽說,“既然你是她的朋友,那你說,她會不會來呢?”
“安卉妮,多日不見,你怎麼還是老樣子?”姚淑兒笑容溫柔。
“是嗎?我還怕自己老了呢!”安卉妮開心地對著鏡子端詳了半天,好像根本聽不出來姚淑兒話中的意思,然後她忽然歎口氣,惋惜地說,“可惜尹夏沫卻跟以前不一樣了,聽說她弟弟死了,她瘋掉了。多會演戲的一個人啊,黑的都可以演成白的,怎麼忽然間就瘋了呢,我還真想再見見她呢……”
安卉妮話音未落,化妝休息室外麵突然傳來一陣近乎轟動的喧囂聲,那聲音如此之大,好像所有的記者都在一瞬間興奮了起來,此起彼伏的嘈雜聲音,如同爆炸了般,反而什麼都聽不清楚。
是吳導演他們來了吧!
安卉妮一個激靈,顧不得再和姚淑兒鬥嘴,她趕忙攏了攏頭發站起來來,臉上堆滿了崇敬的笑容,正在她的眼中也綻放出崇敬的光芒時,化妝休息室的大門被打開了——
“吳導演!”
安卉妮殷勤的笑容在見到出現在門口的那人後,頓時凍僵住了!那人一襲白色衣裙,怔怔地被歐氏集團的少董扶在懷中,她有一頭如海藻般濃密卷曲的長發,瘦得驚人,也美得驚人。
那人正是——
尹夏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