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三叔病重住院的時候,我被他爹左勸右勸、左哄右哄上醫院看他,我都沒有動心,回想起過去幾十年他的所作所為,回想起他當年動不動就打我罵我,到今天我能去看這樣的一個畜生?想起來當年的事,我可以說千刀萬剮他都不解我心頭之恨,我怎麼還有可能現在上醫院看他?當然,自那個母老虎離開西安後,他就已經老實多了,後來也不止一次到家來,也說讓我做嫂子的原諒他的以前,原諒他打我罵我就當打條狗的惡行。我有時會“嗯”一下,但更多時候連“嗯”一下都懶得“嗯”。我能看出有時他也知趣,進門見到我會問他哥在不,如果我說不在,他便會說,那我過一會來。我清楚我沒有理由阻止你們兄弟之間交往,這是我管不了的事,而且我也從來都沒有管過。後來,經常就這樣,有什麼事他們兄弟之間談我不擋,但要叫我給他好臉卻是沒有的事。
後來還是他爹說了這樣一句,才讓我似乎多少有了惻隱之心,動了上醫院看他一眼的念頭。他爹說,過去就是發生了天大的事,到現在你總不能連一個將死的人也不原諒吧,你這樣會讓老三死都合不上眼。難道他當年打我還打得對,打得有理,罵我祖宗、家人罵得理所當然?他爹說,不論是今天還是當年我可以告訴你,沒有一個人說他做得對,包括我母親。那又怎麼樣,他不是最後還是想打打、想罵罵,還不是仰仗你媽那母老虎的勢?他爹說,我現在叫你一聲祖宗好不好,假如老三當年就能意識到自己做錯了,那哪有那些讓大家都不愉快的事發生?我說,現在什麼都不說了,要我去醫院行,就讓他老婆親自登門來叫我。他爹又說,我看這樣吧,在這樣的節骨眼上,叫老三媳婦過來也有點為難人,我就讓他女兒來叫你。我沒有說話。第二天,他女兒果真來了,而且一進門便哭了起來,便要給我跪下。我這才趕忙說,娃,你這是鬧什麼,我聽你伯說了,你爸病重住院了。我這就去醫院去看。我也明白和誰有仇,也不能為難孩子。這樣我就於當天去了醫院。我第一眼看到老三時,我自己差點都軟了,怎麼大半年沒有見麵,就一下就成了這個樣子,簡直整個人看過去就像蠟紙糊的一樣。我能看到老三見我來了很激動,並且我能看到他眼睛中滲出的淚水。他聲音很低地說,大嫂,你是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原諒我當初的魯莽和無禮吧。我說,看你說到哪裏去了,我怎麼會不原諒你,我進這個家門時,你想想你才多大點,可能也就一歲多、兩歲吧!老三說,我都記不得了,我隻知道打小我們就在一起。後來,老三說,我知道我不行了,因而這些天我一直想最後能和你見上一麵,能見一麵我的心也就安了。說完這話,老三朝我擺擺手,示意我離開,並說,我這病不好,會傳染的,能在這時候見一麵我就心滿意足了。我叮嚀他還是不要想太多,還是先安心養病。我看他聽到我的話,那蠟黃蠟黃的臉有了笑容。不知怎麼,我心頭一酸,眼淚便下來了,也在這個當兒,我退出了病房。
說來,老三是他們兄弟三人中,個頭最高的,當然,他們兄弟三人都不低,而且可以說是長得最英俊的,但我沒有想到最後也是他們兄弟三人中最早走的一個。尤其是他那最後的一笑讓我腦海裏立即想到冬天裏的臘梅。他生在這個家最寒冷的冬天,而走的時候他給我的印象也似乎和冬天相關。我從醫院回來,抑或從病房出來那一刻,看老三那麼一笑,我忽然感到人在世界似乎最後都是苦命的,所謂的那麼一點甜,似乎都是苦盡之後的呈現。據說,他三叔最後得的是黃疸型肝炎,我看他時他的病已經到了晚期,甚至說到了晚期的晚期。我不知道他這是甜盡苦來,還是別的,仿佛自那年婆婆病重回老家之後,我已經感到老三各方麵已不如從前,他那看著從來都是翹著的尾巴開始夾了起來,恍惚也知道了什麼,這種近乎和從前判若兩人的情況,讓我忽然對老三的家有了一種說不清,有了一種他恍惚一下住到了土牆和土窯洞裏的感覺。這個時候他二叔一家早到了新疆,而我們也於幾年前搬離了和老三同在的那條巷子,這一切的離散,一切形成的類似自然又不自然的變化,讓老三似乎沒有了中心感,沒有了被圍繞的感覺。我不知道這像什麼,但我能感到似乎這有點像在給老三脫衣服,如果說當初我的婆婆對他是皮襖,我男人對他是棉襖,老二對他還是夾襖的話,那麼現在這一切的一切都沒了。對於一個可以說從小就沒有吃過苦,或者說就由於各種因素沒有叫吃過苦的人,現在到了那麼一把年齡,再讓他吃苦,似乎相當程度就等於是要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