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態·
◎邱天
曾獲得第九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A組二等獎、第五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B組一等獎。
引子
當你的麵前放著一把雙刃劍和一劑麻醉藥的時候,你選什麼?
雙刃劍,兩刃的鋒利,一刃為了敵人而盛開,另一刃在給敵人傷害的同時,也一點點剜去自己悲愴而激烈的生命。
麻醉藥,溫柔之鄉,虛幻的世外桃源。你有一個繭,逃避鋒刃殘忍的傷害,卻也逃避自己內心的聲音。
在狂熱的時代那洶湧的潮水裏,在世俗強大的力量下,又有多少人會選擇那把雙刃劍?誰又會知道,哪一個才是更好的選擇?
又或許,我們還有其他的出路?
1
潮水,還是潮水。狂熱的潮水,狂熱得無法思考的潮水。
他覺得自己在被湮沒,吞噬,他微弱地抵抗在這樣洶湧的潮水裏連水草也不算。他的思想、他的生命沒有根,令人恐懼的潮水狂笑著,已快要衝走軟弱無力的他。他這一生還從來沒有那樣恐懼過,仿佛身體不是血肉,而是盛滿了恐懼的容器。他看到潮水正一波接一波地湧上來,就像風暴襲擊海中的孤舟。他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而他不能動,隻要一有動的欲望,一陣粗暴的疼痛就從被扭著的手臂直線傳上來,直襲大腦。
他不由得閉上了眼睛,因為隻要他睜眼,他就覺得天空和黑影都在異樣地扭曲著,無聲地尖叫著,一條條扭曲的舌頭就要向他撲麵而來。他覺得絕望正在充滿這個瘋狂的會場,把他輕易地,一點點溶化。他整個人都沒有了,隻剩下眼前那些亢奮的人影,遊動,尖叫。他聽到自己的名字被踐踏在汙穢裏,觸到頭上那頂高帽子輕飄飄的不真實感,感到自己的臉被沉沉地壓向地麵腰在彎曲,看到整個莫名其妙的年代的整個影子在每個人的眼瞳裏放大。怎麼會這樣?模模糊糊地有一絲疑問在他的腦海中盤旋:怎麼會這樣呢?這樣下去我該怎麼辦?怎麼做啊?怎麼會這樣啊……麻木的神經傳達著這疑惑,他雙眼呆滯著,即使一個女學生舉著一本什麼紅本子在激動地尖叫,周圍的人都在鼓掌,接著轉向他臭罵,更加厲害的疼痛傳上來的時候,他依然木著,呆滯著,仿佛已身處另一個世界。
2
無論怎麼樣的清晨,清醒的意識總要撞擊很久,才打得敗彌漫的睡意。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嗎?我雙眼迷蒙,牙刷機械地在嘴裏攪動。太陽還是和昨天一樣升起的,它是沒有目標沒有夢想了,所以變得機械,隻會遵守永久不變的規律。我的今天難道不是和昨天一樣嗎?不要否定它。不要勸誡我每天的太陽都是新的,我隻知道對一個碌碌而沒有目的的靈魂來說,沒有什麼是變化的,沒有什麼不是相同的。
今天我還要坐進那間狹小的辦公室。今天我還是處在局裏的最底層,並要對領導微笑。今天我還要看著陽光打在紅色的電話機上,並且發呆。今天我還要看到那些一成不變的報表們。今天我還會在和平時一樣的時間喝茶,拐五個彎到辦公室的另一頭去給茶葉灌開水。今天我還是會看到一團團的女同事們,唧唧呱呱著化妝品、男人和孩子。今天我還是會噎得同事說不出話來。我的生活像一顆行星一樣有規律。從不逾越軌道,從不改變方向。一條無止境的一維直線。比行星更加糟糕,似乎從來沒有昏頭的小行星和漂亮的哈雷彗星在眷顧我的世界。很好,這不是很好嗎?我把毛巾從臉上拿下來,沒有神的是一雙失真的瞳仁。它們就像兩堵冷硬的牆,我刺耳地冷笑一聲,把毛巾扔回架子,伸手整理蜷縮的領帶。
我知道世界是由偶然組成的,但我從未領略到這一點。我相信蝴蝶效應,但從未有什麼蝴蝶來我這裏振動它的翅膀。我刹車,破舊的自行車有一聲呻吟。紅燈在那裏像隻熬夜的眼睛。旁邊的客運中心張著大嘴等候旅客。而這時候我忽然發覺了一些不同於往常的波動。一群人圍著什麼,而中間有一個女人接近尖叫的聲音。後來我想,如果我當時沒有靠近去,我的生活會發生變化嗎?我想不會,我還將坐在那間狹小的辦公室裏,為透過窗子的陽光太過強烈而抱怨,被同事們指點、疏遠。
而事實上我是靠近去了。正中間的確是一個女人,似乎是農村的。她那當受到注意時特有的神態,有些過分的激動。她指手畫腳地說著,臉色緋紅但有疲憊。我有種奇異的感覺,總覺得她透露著一股因受驚而恐懼、因疑惑而激動的神色,使她看上去像隻迷路的貓。這忽然令我心生憐憫。
但是,圍觀的人似乎都有嘲笑的神情。一個人正在揶揄地說:“別鬧了,沒人相信你的,趕快回家做飯去吧,免得孩子餓。”這使她滿臉通紅,張了張嘴,卡出幾個音節,卻發不出反駁的聲音。一股衝動湧上心頭,但四年的公務員生活已使我學會如何殘酷地壓抑感情。身旁的人告訴我,這女人從下車開始,從候車室裏一直喊到大街上,說什麼自己被外星人劫持了,外星人背著她幾天內飛越了幾乎整個中國。
但這事是不會有人相信的。現代人的優越感阻止他們相信。我暗暗地想。這從周圍人的嘲笑裏就可以看得很清楚。我回頭看她的臉,那張小臉像一塊劣質布丁一樣斑駁,但她的眼神,在貌似強悍的尖叫後麵有著孤獨和無助。我很清楚女人的尖叫更多是因為不安全感,她,也差不多。不是因為人們不相信她,而是因為連她也不敢相信自己。
然後我就鬼使神差地拱進了人群,像失控的機器,更像沒有大腦。我就這樣上去了,然後對她說:“我相信你的話,我會幫你找記者來,搞清楚這事的。”嘿,我想自己的語氣一定是十分溫柔的,太溫柔了,把她那尖叫給嚇回去了吧。她跳開一步,用看外星人的眼神打量我。我承認這使我十分尷尬。但謝天謝地,這尷尬不用我來收拾。人圈中忽然夾雜進一個女人幹練簡潔的聲音:“請讓一讓,我是記者,請讓我進去。”從人群中冒出一個女人,職業裝,線條簡練。她看也不看我,徑直走向我旁邊那小女人。
“我是日報社會版的記者,剛才聽到你說的事,我很感興趣。喜歡和我談談麼?”女記者徑直轉向她,後者迫不及待地點著頭。
“那我們得先離開這裏。你叫什麼名字?”
“陳娣。”第一次近距離聽到她的聲音,缺少質感,像團棉花。
“好的。我叫蘇格蘭,但希望你叫我蘇格。你是?”女記者拉起陳娣準備離開,忽然看到抬腳準備跟上的我,眯起眼睛,似乎試圖用眼神的刀剖開我。可惜不夠銳利,最多隻是把銼刀。
“你的樣子像幅蒙得裏安的一幅畫。”我前言不搭後語,斜眼端詳著她,“蘇格蘭挺好的,幹嗎要人叫蘇格?”
“我討厭重複,你也別對我重複問題。不用諷刺我長得抽象了。”她反唇相譏——真是冤枉,我隻是想起了蒙得裏安簡潔的線條——但她好像並不認為我不屑一顧,停下腳步,“喂,你打算跟我們去嗎?”
“當然,為什麼不呢?我叫楊藩,曾國藩的藩。”我看著她,作出禮貌狀,“難道你不願意我去嗎,小姐?”
她樸哧一聲笑了出來,不過比漏氣的輪胎好聽些:“那就走,囉嗦什麼。”
於是我就真的跟她們走了,在一個太陽照樣升起的清晨,我扔下一堆照樣該有的工作,跟兩個素不相識的女人參與了一場奇怪的際遇。到現在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但我的確這樣做了,或許,就像自己潛意識裏追隨著那隻掀起颶風的蝴蝶一樣。
3
困倦。困倦像條蛇一樣纏繞著她全身。她終於受不住困倦殘忍的愛撫,與睡意抗爭顯得徒勞。做完最後一件家務,連衣服也沒脫,便一頭倒在了那張行軍床上。還沒來得及撫慰下睡意,她就沉入了夢鄉。
……
冷。冷的因子像雨一樣鞭打著她赤裸的身體,她拚命躲避著鞭子的抽打,但怎麼也逃不走。忽然間她驚醒了。眼皮依舊沉重如灌鉛。有一陣子她幾乎要以為自己的確是赤裸著身子被鞭打著的,而她終於發現,不是,而是冷雨打濕了她的麵頰,勁道的寒風毫無顧忌地傾倒在她已麻木的身體上。
“……這是哪裏?”
身後有閃爍的燈光,有汽車的聲音轟轟地碾過她的耳膜。模糊的她看見四個字“客運中心”。是汽車站嗎?可是,我……意識總是無法突破水麵。總是有什麼強大的東西在阻擋著她清醒。模模糊糊地她好像看見了燈光,但卻無法知道這燈光代表著的意義。她不能動也不想動,隻是趴在冰冷的地上,覺得自己在清醒與沉睡之間沉浮。忽然一層層的霧中飄來一陣清晰的觸感——有人,有人在拽著她的手。她費勁地把眼睛撐起一條縫:有一條人影,大簷帽,仿佛是製服。那個人在拖拽著她,一迭聲地問著:“你家在哪裏?快起來,我送你回家。”見她怎麼也不回答,便又問:“你有什麼人可以聯係麼?在這裏上海!”
上海——上海?怎麼會?盡管模糊的意識無法思考,她卻知道一個事實:剛入睡的時候,她不在上海,在溫州。怎麼會?沒等讓這疑問擴散開來,她感到警察又在拽她的手試圖把她拖起來,依然一迭聲地問著號碼。那就給他吧,號碼是……想到這裏,她忽然覺得更大的睡意像一團雲霧一樣飄過來,把她束縛住了。她仿佛又不能控製自己的嘴唇和身體。在再次沉入夢鄉之前,她仿佛聞到一股淡淡的甜香。
4
我討厭咖啡館。那股帶苦的甜香和彌漫的氣息讓我想起腐爛的味道,好像死亡。死亡是個惹人痛恨的家夥,盡管我個人並不討厭他,反而有些欣賞他。但這個社會就是這樣,你得知道別人在想什麼,而不是自己在想什麼。所以弄到最後,我連自己在想什麼也不知道了。我的目光投向眼前土黃色的液體上,欣賞一隻安靜的氣泡。
“所以當時你被那個人告知自己在上海,而不是在溫州麼?”蘇格皺著眉頭,筆刷刷地在本子上遊動著。我饒有興致地欣賞著在她對麵仿佛有些恐懼和不安的陳娣。她的手絞著衣角,把自己當成了一台洗衣機。她的奇遇很有趣,我承認,有些地方非常有趣。比如說——
“你說你聞到了什麼?”我忽然問。
“我也講不清楚啊……當時我迷糊了,好像有甜味,現在想想,也弄不清楚……”她轉頭看我,微皺著眉頭。樣子挺可愛的,像隻沒有胡須的貓咪。“你幹嗎問這個?”
“繼續講吧。”我沒搭理她,這語氣一定讓她很不舒服。
接下來的事情可真是更加的奇妙了。她說,仿佛又過了很長時間,她再一次醒過來。
又是夜晚,雖然沒有了冷雨。又是和上次一樣的感覺,她的眼皮無法睜開來,而身下的地是冰冷的,把她的身體和思維凍得動彈不得。她夢遊似的站起來。四周一片寂靜,仿佛沒有人存在的痕跡;隻有頭頂上偶爾傳來淡淡的汽車聲。汽車聲?我這又是在哪裏?她捧著腦袋,狠狠地敲打著冰凍的思維,想把她曾經發生過的事挖掘出來。而正當她努力這樣做的時候,一束手電筒光刺穿了她腳下的黑暗。她轉身,模糊的視野裏,又是一個穿製服的身影。
“大冷天的,別呆在這裏。”這聲音,這聲音?似曾相識麼?沒等她再次試圖挖掘記憶,那個人影便拽起她要走。她覺得自己有些說不出話來,嘴唇張開了,卻不知在喃喃什麼。而製服好像在回答她:“這裏是鄭州。”而她覺得自己已成了木偶,遲鈍,任人擺布。因此沒等她知道要為這回答驚異,她又一次被睡意擊中。
然後,她就以這樣的方式周遊了整個中國。從溫州到上海,鄭州,蘭州,南京,武漢,杭州,最後,又回到了上海。後來她知道,她一共消失了三天,三個夜晚。
“這有什麼稀奇的?”我插嘴道,“坐飛機完全搞得定。”
“用你的大腦。”蘇格說話也不客氣,很有想和我一爭高低的味道,“飛機上會允許昏睡不醒的人輕易上去啊?”我聳聳肩:“很好,那先這樣決定了。然後呢,是什麼讓你覺得是外星人在帶你?呃,飛行,就像架隱身戰鬥機一樣?我不覺得我們的雷達有這麼遲鈍。”
“我還沒講完呢。”她終於耐不住,橫了我一眼。眼色剛飛出就覺得似乎不妥,硬生生地又收了回去。我甚至可以聽到她的聲帶急刹車的嘎吱聲。看來我對怎麼把人激得不耐煩很是在行。我不再做聲,雙手交叉頂在下巴上,一副洗耳恭聽的神情。
“然後,然後才是最奇怪的部分——”
她的眼睛似乎已不適應光線,因為經曆了太多黑暗。有一陣子她甚至不能夠睜開眼睛,隔著眼皮,她遲鈍的意識都能感受到刺進來的光。汽車,又是汽車的聲音,她迷迷糊糊地想,在農村可沒這麼多汽車,也沒有這麼吵。汽車,汽車像一個個的咳嗽病人,邊爬行邊噴出變質的味道。她的腦海裏仿佛浮現一股童年的氣味,清新的河流氣味,甜味的雨……雨?意識仿佛被錘子猛然敲擊,冰凍的外殼碎裂飛散。她睜開眼睛,自己難道不是在雨裏嗎?哦,不是。一個氣味不好的城市,街道陌生,人群陌生,口音仿佛熟悉,仔細聽卻陌生。沒有雨,赤裸裸的陽光白花花的,像塊沒攪拌好的奶油……
“我在哪裏?”
她支起上身。完全陌生。她用力回憶著白茫茫的過去,簡直可以聽到自己腦海裏血液流動的汩汩聲。
雨,陌生的雨……製服……陌生的人……手電筒……所有突然襲擊而至的睡意。
還有,還有那些……地名。漸漸清晰顯影。上海……鄭州……蘭州吧……再是南京……武漢……然後是……
她猛地一激靈,跳了起來。
笑臉,或者說,一張臉,有若隱若現的微笑在嘴角。製服,大簷帽,她呆在那裏。意識和記憶忽然像刀刻一樣,曖昧卻如此清晰。她隻知道瞪眼看著這個長相十分普通的男人。普通得放在人群裏,不能讓人辨認。
“歡迎來到杭州。”他開口了,這聲音似曾相識。“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會告訴你發生了什麼事。是我帶著你從溫州飛到了上海,然後就像你記得和了解的一樣,我帶著你飛到了許多地方。不,不要說什麼。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不相信人會飛是吧?但事實上告訴你,事情跟你想象的差不多,我不是人。”
她猛然想起雇主家桌子上那本《UFO探索》雜誌。難道……不,怎麼可能呢?她的意識已經完全清晰了,盡管記憶還淡淡地飄忽在雲霧裏。他是……外星人?可是,為什麼會發生在我身上?疑問還是纏繞著她,但是,似乎飛行事件對她來說已有了完美的解釋。那人似乎也看出來了。一絲微笑順著漂亮的弧線劃過嘴角。平心而論,他不是什麼美男子,但不知為什麼有一種神秘的味道。像一道還沒有掀開蓋子的菜,充滿不確定的無限可能……是幻覺嗎?她覺得又有點飄飄然了,像隻不確定的氣球。
“好了,既然事情已經明白,我們為什麼不去電影院看一場呢?你們是叫電影院是吧?”男人,不,也許是外星人,快活地問。
——“所以你就跟著他看電影去了?”蘇格輕輕地皺著眉頭,自從陳娣講到外星人起,她就沒離開過這表情。
“是啊,我記得電影是《哈利波特4》,英文的,我聽不懂,外星人倒是很有興趣似的。”陳娣似乎已毫不懷疑他的身份。
“別這麼快下定論。”蘇格用筆尖敲著早已不再冒熱氣的咖啡杯,回頭向我一笑(這使我有些受寵若驚),“現代人的通病,有點自大的懷疑論。”
“我覺得你可以再說得簡潔些:自大的科學病。”我瞥了眼窗外,用手指敲一敲太陽穴。
“謝謝你總是扯開話題。”她又不看我了,不知是哭笑不得呢還是惱怒,“後來?”她轉向一旁對我們的對話迷惑不已的陳娣。她似乎對自己重新變成焦點和傾訴者鬆了口氣。人都是這樣,對未知的東西有莫名其妙的恐懼感。
“電影才剛開始幾分鍾,我又覺得想睡覺,就真的睡過去了。等我醒來,我已經在一個不知道的房間裏了。後來問過來的人,告訴我說是上海五十六收容所……我問是誰送我來的?他說沒誰,就接到一個電話,然後就看見門前躺在地上的我……”
沉默。隻有筆叩擊的節奏。
“其實……”陳忽然開口,帶一點惶惑,“我也不敢相信發生在我身上的事……但是事情看起來卻那麼肯定。太真了。”她停了一下,“可是從頭到尾,我好像一直沒什麼印象。我記得的都是一塊塊的,亂七八糟。其實,對於那段時間具體發生了什麼,我除了相信那個外星人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有趣,真是有趣啊。”蘇格喃喃著。
“你該向她道謝的。”我說。
這句話好像把她從沉思裏拉醒了。眾所周知思考時被打斷是一件很不爽的事,把不爽轉移一下,很自然的,蘇格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放下了腿。照舊力度不夠,我遺憾地想。如果她練成了淩厲到能殺人的眼神,對於一個記者真是件漂亮豪華的武器。
“我們走吧。”蘇格忽然站起來。
“去哪裏?”陳娣有點懵懵的。
“去你雇主家,要從源頭開始。”要行動什麼的時候,她的話就跟命令語句似的,單刀直入,容不得拒絕。“小陳帶路。還有——”她轉過頭,向我,眼裏閃過一絲不太相稱的狡猾如狐狸的笑,“你付賬。”
5
沈兮不是漂亮的女人。一點也不算。最多隻是鵝卵石堆裏一顆最小最黑的石子。不能讓醜人嫉妒,也不會讓漂亮女人嘲笑。看著她,就仿佛覺得自己正處在最普通、也最平淡的生活之流裏,不會有什麼改變,如同那張缺乏表情的臉,木板一樣僵硬的瞳仁。這就是我們每個人每天早上照鏡子能夠照到的自己的模樣,時而膨脹時而萎縮,最終像一條風幹的海帶。沈兮隻不過三十出頭,卻已像四十。同在稅務局工作的她恐怕真切地感受到了生活的刻板,像塊巋然不動的鋼板,一點點把人消磨殆盡。唯一留下的隻是那個名字,唯一沒有被生活醃過、風幹過的東西,讀起來像《詩經》的四言。我不喜歡肉麻,但說實在的,我也喜歡這個名字。仿佛是隧道中唯一有希望的一點東西。
名字的主人麵帶疲憊,連待客之道也省略了,甚至懶得走到飲水機旁為我們倒水。一縷頭發滑到她唇邊,在那低頭的一瞬間她整張臉像空皮一樣鬆弛下來,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有一點微帶喜悅的緊張嗎?——從臉上的每寸溝壑裏徑直傾倒下來。而等她抬起頭,又是一個神態疲勞,臉有皺紋,表情木然的女人了。
“這幾天我都不在。我到朋友家去住了幾天,然後走之前去家政公司——”她向陳娣抬了抬下巴,“找了一個臨時工,幫我照看幾天房子。我喜歡幹淨,不能容忍房子三天沒人打掃。”沒想到這女人還有小小的潔癖。我最不明白的就是潔癖了,說到底,我們的身體、我們周圍的環境,都是細菌、病毒、微生物和真菌們的集中營罷了,潔癖怎麼看怎麼像自慰,好像明明知道不可能的事還要發狠。嘿,這麼多人都喜歡徒勞,然後從徒勞裏尋找虛妄的希望。
“是這樣的……”陳娣細聲細氣,好像被人用緊張的夾子夾住了氣息,“她走之前把我領進來,把一張寫著應該做什麼的紙條留給我,讓我這三天就照著做……”她還沒說完話,沈兮輕蔑地揚起了眉毛,聲音從漫不經心變硬了:“對啊,我叫你這三天照看房子。我一不小心早了一天回來,你倒跑哪裏去了?還想要工資麼?”陳娣的臉一紅一白像沒攪拌好的草莓酸奶,急急張嘴卻被一直沉默的蘇格阻止。“我告訴你。”蘇格說。
“外星人?”沈兮並不驚訝,隻是斜眼看著陳娣。陳娣的臉上又開始攪拌草莓酸奶。“你們沒調查過她的話的可信度麼?”她微閉眼睛,仰頭,仿佛有點輕蔑和嘲笑。蘇格皺了皺眉頭,她不喜歡沈兮,盡管她有個漂亮的名字:“當然,我們會調查的。就像現在。何況目前我沒覺得她說謊有什麼好處。”
“哼!那就這樣,隨便你調查吧。”沈兮的聲音微微一揚,又回複疲憊。蘇格沒有回應,隻是眼光鎖定了桌角一本《UFO探索》小書。她欠身取過,翻閱,我湊過身去。仿佛是UFO的基本知識,比如什麼叫UFO啦,外星人存在的可能性啦,外星人可能的樣子啦雲雲。她居然有這種愛好。“車站買來消遣的,我是不相信的反正。”另一頭傳來沈兮冷淡的嗓音。她已離開了桌子。
“請允許我到小陳睡的地方去看一下。”不等同意,她便徑直站了起來,要陳娣帶路。陳娣被沈兮驚乍得更緊張了,先前消耗的體力仿佛現在才顯露出來,走路都有些搖晃。這是一間類似雜物間的小房間,平常應該是空的,雜亂地堆放著一些小東西。靠近窗的是一張行軍床,是臨時鋪就。
“小陳,你看過那本東西吧?”蘇格一邊左顧右盼,一邊問。
“是啊。我在村裏讀過小學,認識些字。但大的書我讀不來。”
沒有回答了。忽然牆上有黑色的東西吸引了我的視線,在牆角裏……是字?歪斜的,仿佛很不熟練。仿佛是黑色白板筆的字跡。
——“山東 錢羌民 隴有京”
我念了出來。蘇格站起身來,疑惑地看著我。多麼奇怪的名字,比少數民族還少數民族,然而又是個漢人的姓。“這第四個是什麼字?還有第六個?”陳娣也湊了過來問。的確,就她那小學水平,不大可能認識那兩個字。這麼說她編造的可能性小了不少,我暗忖。回頭看見蘇格的兩眉跟兩個漂移的板塊似的,湊到一塊聳起一座山峰。然後嚇了我一跳的是,她掏啊掏,掏出一隻超薄數碼相機,像取證似的拍了起來。做記者真的是非常容易被人當成神經。拍完,她大聲叫起沈兮的名字。不一會兒,冷淡的女人出現在門口。“不,這裏從未有這樣的字。我沒有這麼多閑情逸致。不過這名字仿佛見過。”她的瞳仁裏第一次有了些可以稱為表情的表情閃過。
“剛才你有在電話上發現過什麼嗎?”冷不丁地,蘇格忽然問。沈兮的眼神忽然銳利,劃過蘇格平靜的臉。“是的,我發現兩個未接來電。從沒見過的號碼。就在你們說的她消失的那個晚上。9:50分。”沈兮向陳娣偏了偏腦袋,“你既然覺得有興趣,不如打一個過去試試。”
——電話不急不緩地響著。一個陌生的口音衝破電流:“你好,上海五十六收容所。”
我和蘇格對視。身後的陳娣一抖。五十六收容所,陳娣告訴我們的,遣送她回溫州的那個收容所。我瞄了一眼,沈兮抱著手臂,饒有興趣地看啞劇。“喂,你們有事嗎?沒有打過來做什麼?”電話裏的聲音已經被對麵的寂靜惹得不耐煩,啪嗒一聲準確無誤地傳達著對方的氣惱。而蘇格的動作快得像隻老鼠,已把電話抄了下來。
“為什麼他們……”陳娣不知所措。
“我會搞清楚的。等會你跟我回報社,我再打一次。”蘇格正想再說什麼,沈兮的聲音忽然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那聲音不像她,就像一台破發動機忽然發出了轟隆聲。
“我想起什麼地方看到過這個名字了。”她的聲音不夠平靜,要裝酷還不夠呢,我想。
十分鍾後,我和蘇格在岔路奔向不同的方向。我的目的地讓我足可以步行,觀賞街上熙熙攘攘的擁擠欲望。它們柔軟而容易改變形狀,卻像口香糖一樣粘膩,在腐臭的空氣裏揮之不去。我的欲望也是其中一員,球形,柔軟,隻是在那麼多欲望裏顯得如此孤獨。
6
“你說三天前的晚上嗎?”
“是的,確切地說,是11月23日的晚上。”
“……”電話裏忽然一陣沉默。是在翻記錄吧,蘇格想。
“這個……很,很對不起。11月23日晚沒有任何人到我們收容所來。實際上,那時候我們收容所裏沒有女的住著。”是錯覺嗎?為什麼原來高而幹脆的聲音有些躲閃,阻塞,仿佛有塊口罩堵著一樣?
“真的沒有嗎?”蘇格追問。
“沒有。”聲音重新挺了起來,但還有些虛虛的飄。仿佛為了壯膽它帶了點不耐煩。“就這樣吧,我不喜歡被多問。再見。”電話掛了,蘇格覺得她仿佛能從這聲音裏聽出如釋重負的籲氣聲。她的筆在筆記本上塗畫,敲出一個個藍點。她用的是鋼筆,於是細小的墨水點就在筆記本上留下腳印了。
沒有人到收容所?這意味著什麼?陳娣說自己並不知道第一個晚上去了哪裏,這又意味著什麼?難道……她的眼睛偷偷地斜瞄在旁邊坐立不安的陳娣。這可能嗎?
筆尖已經深深地陷入了筆記本。不。她想起那人的聲音,不知為什麼覺得心空空的,好像錯過了什麼。事情不會這麼簡單吧。看不到目的的事情最讓人可怕,因為你根本就不知道下一步會是什麼。蘇格深深地呼吸,打開她的筆記本電腦。
7
圖書館是生長孤獨也是消解孤獨的地方。在這樣老舊的圖書館裏,一切都霧蒙蒙的,像角落裏萎縮的老人,把自己和灰塵、寂寞融合在一起。所以老的圖書館總帶一點悲情,而這樣的悲情在現在已經司空見慣,激不起漣漪。
我穿梭在蜘蛛網的領地裏,就像在等待一隻巨大的朋友。我的手指掃過灰色的書脊,以便拂開蜘蛛網和塵灰。太寂靜。就好像有一隻眼睛在黑暗處熒熒地盯著我,我感到不舒服。我可不是什麼小行星讓人觀測的,要看怪物,街上多得是。我恨恨地想。太寂靜了。而正當我嚐試弄出點聲音來以驅散那雙熒熒的眼睛時,我的眼睛忽然釘在了一捆舊雜誌上。
1967年的溫州《紅衛兵報》。
真是氣勢磅礴的名字,我歪著嘴想。壓著鼻子,皺著眉頭,我小心翼翼地把它移下來。書架仿佛呻吟了一聲。我深深地呼吸,打開,頓時塵灰大亂。
沈兮說,1967年“文革”的時候,有起案子。被批鬥的人失蹤,牆上好像就留著這幾個奇怪的名字。
沈兮還說,她是在街角的小圖書館找資料的時候無意翻到的。
所以我就傻兮兮地跑到這裏來了。見鬼,平時最討厭圖書館了,怎麼會做這種事?我暗罵。今天真是錯亂的一天,一切都脫離了軌道,而更令我氣悶的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這顆脫離了軌道的行星會撞到哪裏?
或者黑洞吧,真刺激。我短促地一笑仿佛輕蔑,小心翼翼地翻動著脆弱的報紙。我的腳忽然顫抖了一下,桌子上的陽光一錯位,而那標題就落入眼睛了:《反革命分子失蹤,疑是外星人劫持》。
“9月20日,反革命分子顧星城在第四次接受一天的批鬥會以後,被紅衛兵小將們看守在他的房間裏。第二天早上,正當他們打開門準備再押他出去接受批鬥教育時,驚訝地發現他從房間裏消失了。窗戶關得好好的,插銷已經插上。門有紅衛兵看守。於是小將們以為他藏在了房間裏,展開了地毯式的大搜索,但卻沒有找到反革命分子。相反,一個眼尖的紅衛兵發現在淩亂的床鋪上有張紙條,上寫‘外星人’。而床邊的牆上有用利物刻的‘山東 錢羌民 隴有京’幾個字。整件事情十分離奇。”
“反革命分子顧星城是異端科學研究者,平常研究所謂的‘UFO’、‘外星人’等。前幾日被市文革委點名為資產階級反革命分子,他曾經寫過不少反動言論,煽動了不少無知的人去破壞偉大的文化大革命。他的身份使他這樣的失蹤顯得非常匪夷所思卻又仿佛合情合理。不是外星人怎麼可能讓他從鎖得好好的房子裏出去呢?”
“更加離奇的是,在他失蹤的那個晚上,的確被發現有不明飛行物從那一帶快速掠過。據目擊者說,它拖著長長的綠色尾巴,從天空裏一閃而過就沒有了蹤影。而就在那個晚上,剛被批鬥完的反革命分子從有人看守的房間裏消失了,留下一張寫著‘外星人’的紙條,留下牆上謎一樣的幾個字。我們不能夠相信會有智慧的外星人幫助一個反革命分子,這是對社會主義偉大“文化大革命”的……”
下麵統統是廢話,就像那時代的每本書一樣,寫幾句就要蹦出幾個“文革”、“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就像那時代的幾乎每個人一樣,手舉紅色的本子呼叫萬壽無疆,卻不知道自己的荒唐所在。這些廢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下一張報紙的另一條新聞:《失蹤的反革命分子被抄家》。簡短的報道。隻是告訴我,就在他失蹤的第二天晚上,一隊蒙麵的人抄了顧星城的家。然後他的妻子趕到,發現所有的書麵材料和照片類的東西,都蕩然無存。
我合上報紙。我已經找到了想要的,或許還有更多。這幾個牆上的字像幽靈一樣,居然跨越那個動亂、狂熱而又缺失理智的時代,遊蕩到了現在。還都帶著外星人的烙印。這簡直就像什麼“幾十年前的複仇”一樣滑稽。
複仇?我的思維忽然在這裏刹車。或許……
但,什麼理由呢?
還是那一句。我見過太多沒有理由的事了。確切地說,人們都喜歡為了沒有理由的事東奔西跑。手機響了起來。“喂。”我的語氣就像這裏的陽光一樣稀薄。我討厭稀薄的東西,無論是酒還是精神。
“說你的進展。”一字廢話都沒。除了蘇格沒別人。
“這裏快要把我化掉了。”我瞥了一眼周圍的書架,它們傻呆呆地等著時間也把它們溶化。無論是太陽、書架還是灰塵。“我大概是算有進展吧,但我不想在這裏說。”
“那就到報社來,2號樓403.”蘇格不為我的調侃所動,掛掉了電話。說實話,我可真想擁有她那種明確無比的界限:沒有餘地,廢話就是廢話,絕不搭理。我的世界太模糊了,所以我得用刀和尖銳把它們劃開。
我站起來。管圖書館的老頭像隻不純的幽靈,眼鏡片後麵目光遊移不定。這使他看上去像隻軟綿綿的果凍。我穿過一排排書架,數著共有多少陰影。我走出圖書館,在報攤前作一次停留。街上依舊那樣擁擠,而我被一張上海的小報吸引。它說,就在11月23日的晚上,有人聽見五十六收容所傳來女人尖叫。那是一個偏僻的場所,少有女人。
我付了錢,把小報揣進口袋。
8
門鎖哢嗒一聲扣上了,仿佛示威。
他倒在牆邊冰冷的床上,被扭了許久的手臂一陣陣作痛。還有脖子,他的脖子就好像被浸過鹵水的鴨脖子一樣,硬邦邦的直著,因為低頭太久。渾身像燒過一樣作痛。不止是身體上的,還有整個心靈。他是這樣奮力地喊:“我不是反革命!”換來的卻隻是一浪接一浪的嘲笑和身上變本加厲的疼痛。他的頭發散亂,仿佛那頂高帽子的觸感還顫巍巍地留在腦袋上,報紙做的高帽子,上麵有他的名字還有紅叉叉。他苦笑。總算領教了公眾的判斷力。當時他看著台下那些黑壓壓的人群,那些盲目叫喊、盲目暴力的學生、工人甚至淳樸的農民。
在所有時代裏,被欺騙的隻能是群眾。因此他們總成為工具卻不自知。
他是敏銳的,他已隱隱感覺到這場大革命的罪惡目的,他也明白地知道自己不是反革命,許多被批鬥的人都是犧牲品。但他卻無法叫所有的人知道他的所想。他們是狂熱的,而狂熱隻會招致盲目。
這麼多人隻能夠被浪潮卷動著走,最後沒了原則。從理智到盲目隻有一步之遙,從盲目到理智卻需要漫長的曆程。他知道這場災禍的源頭,是他的天真。他看文化大革命看得迷惑,於是疑惑驅使他提筆,針鋒相對地反駁。然後就來了。批鬥會、被迫離開溫暖的家……而今,他被鎖在了自己的房子裏,每天有人看守,房子仿佛一個牢籠。
真的無處可逃了麼?他起身,輕輕觸動門鎖。
“幹什麼?”門外刺進粗暴卻又難掩稚氣的聲音。他還是個中學生。學校停課了,一會兒跟著大煉鋼鐵,一會兒跟著大學生造反派“社會實踐”。這些孩子們最讓他感到憤怒和痛心。可是,他有什麼辦法呢?越是單純的心靈,一旦觀點形成,越是難叫它改變。
他什麼也沒說,默默地離開門。身體已經麻木了下來,像把鈍刀,掩蓋不了它的疲憊。但內心卻更加激烈了,仿佛身體所有的能量都聚積在了一個即將作出的選擇上。
——是索性更加幹脆淋漓地說出自己的觀點,把幾年的鬱悶、疑惑和思考都傾吐殆盡,再接受最壞的結果?還是向那些人妥協,也加入……那些造反隊伍?
他首先想到的是士可殺不可辱。為了封存自己心底的聲音,無數個夜晚,他和自己交戰得如此激烈。這是最痛苦的,因為無論哪方贏,死傷的都是自己。他清楚那些後果。背井離鄉,被扔進牛棚,下放農村,在審訊室裏被毆打,甚至……死亡。他聽說了太多的秘密處決。與“文革”做抗爭的人,最後要麼自殺,要麼神秘死去,要麼失蹤,被秘密處決。如果他選擇了這條道路,他可能會犧牲自己的生命。
生命不算什麼,但是……
他想起了父母。想起母親在他事發後含淚地告誡:“兒啊,忍耐一些……一切都會好的。隻要你還在,就還有希望。稍微順那些人一點吧,事情不會再這樣下去的……”父親沒有說話,倔強的嘴唇緊緊閉著,他也在和自己交戰,但望著自己的兒子,自己愛情與生命的結晶,嘴唇蠕動著,直到兒子走,也沒有說出什麼。但兒子心裏明白,父親不想他死。隱約中,他仿佛還看到妻子抖動的嘴唇,和兒子女兒不諳世事的雙眼……
希望,是的,許多忍耐的人,就為了這一點點希望。可這希望從何而來呢?如果大家都如此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