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自“文革”開始,那以前的自己。他太天真了,他以為如果他能夠呼喊出來,一切都會有所轉機的。因此他提起筆,大聲發出質疑,發出自己的觀點,呼喊出心底的聲音。這聲音是他自己的,或許也是每個人的。他為自己的勇氣感到驕傲,如果可以,他願意成為那個逆轉時代的人,他曾經這樣在黑暗中豪邁地想。
是的,他太天真了。事情的變化使他不能夠預料。一開始,他還能夠用自己的力量支持住來自四麵八方的盲目潮水。他還能夠用憐憫的眼光注視他們,還能夠試圖用自己的嗓音說服他們。可他失敗了,徹底地失敗了。沒有人聽他的。他們全都被蒙住了眼睛,而他沒有那個力量,也沒有那個勇氣去一個一個撕開。
自己當初的選擇真的正確嗎?麵對這樣洶湧蒙蔽的潮流,自己舉起的這把劍,仿佛根本沒有劈開潮水的力量,反而用它鋒銳的芒刺傷了自己和自己心愛的人們。他的家、他的父母、他的……妻和兒女。所有的一切都因為這個選擇而遭到磨難與改變。他是個凡人,看著這些,他的心在刀尖上跳舞。
還能……堅持下去嗎?
這會是徒勞嗎?到頭來,會不會一切都失去了,這潮水卻沒有發生一絲一毫的改變?
在狂熱與盲目麵前,反抗的人都是如此渺小……
這磨難值得嗎?沒有人願意沒有回報地經受不必要的苦楚。他知道,隻要他一張口,保證今後再也不發表反動言論,一切或許就會煙消雲散。
可我無法逃避內心的聲音。它們像針。
但我要活下去。
如果直麵,我將會付出多少代價……
他終於挪動了沉重的腳步。打開窗,略帶哀傷,望著一輪亙古不變的月亮,憂傷地閉上眼睛。
9
“收容所的人說那天晚上沒有任何人到過那裏。”蘇格說,“不過這也太奇怪了,我給沈兮打了電話,告訴她情況,又問她為什麼五十六收容所打電話來,她說不知道,掛了。我總覺得有問題。”
我瞥了一眼電腦屏幕,滿滿的稿子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跳出屏幕了。還有數碼相機裏的照片在屏幕上搔首弄姿。“初步報道。”她頭也不回,就在那兒呆坐,用一支鋼筆虐待一本筆記本。
“好吧,我承認她說的事情很怪。”許久她終於開口,“可是呢,你說,她隻是最後在杭州和上海出現過,而中間那段時間是夠她從杭州到上海的。她沒法證明她之前的行蹤,所有她的話就打了個折扣。可是說這樣的謊對她又有什麼好處呢?我看不出,這甚至還讓她丟了工資。對初次進城的女孩子來說,錢是很重要的。難道接下來還會有什麼事件?我更難想象……喂,楊藩。”她轉過頭來,我正張嘴看著她,她居然一下子說那麼多,“我總覺得自己漏了什麼。”
“我要是你的話,就去把腦袋洗幹淨。”
“為什麼?”
“幹淨的頭發有助於思維。你現在就像,比如說,陰天裏的太陽能熱水器。”
“我不喜歡你。”她又轉回去了。
“萬分榮幸。這個送你了。”我想起那張小報,隨手向她一扔,“電腦讓我用一下,我對顧星城的事兒很感興趣。”
“你的調查結果麼?”她敏捷地來一個空接,報紙呻吟了一聲。我幾乎可以聽到她眉頭皺起來的聲音,“這是什麼?”
“小小的消遣。至於顧星城,沒什麼特別的。一個在亂世裏當不了英雄的普通——普通雞蛋。”不用想就知道蘇格的表情。“但是這隻雞蛋的事情非常有趣,恐怕是創造性的。”我補充一句,皺著眉頭,在屏幕上尋找GOOGLE殷勤獻給我的信息。一條東西引起了我的注意,那仿佛是一個小UFO研究站對於顧星城的介紹。
顧星城,1946年生,自小喜歡研究UFO等現象,在中國UFO研究界有一些名氣。“文革”時被批鬥,一天晚上他住所附近出現UFO現象,而顧星城本人在有人看守的、鎖上的房間裏神秘蒸發,窗戶都是插上的,因此被認為是被UFO劫持。第二天又被神秘抄家,所有書麵材料和照片等資料,包括珍貴的UFO資料、研究筆記等全部失蹤。
他有兩個孩子,兒子顧宏,女兒顧霖。“文革”間妻子去世,兩個孩子散失。
區區如此而已。其他信息都是廢物,根本就搞不清楚顧星城後來的去向和結果。時間真應該把什麼都帶走的,與其對我們這麼吝嗇,我撇撇嘴。沒等我撇完蘇格就跳了起來,那張質量低劣的小報被她抖得像冬天裏的鳥兒。好極了。我聽見她在喃喃自語。她跳到了電話機旁邊,但沒等她抓起話筒,鈴聲就急刷刷地吼叫了起來。
“喂,蘇格蘭。”
“我是沈兮。”電話質量極好,那冷淡的聲音像沙子一樣漏出來,“我打電話給了收容所。他承認他在說謊了。”
我看見蘇格眉毛一挑:“好極了,我也正要打去呢。那你說說吧。”
“他承認那天晚上有個女人到過他們收容所。是接到一個電話,告訴他外麵有人,然後報了一隻電話號碼給他,就是我這隻,就很快掛了電話。他往外看,果然看見電話亭旁邊躺著一個女的,所以就把她拉進收容所了。但是第二天,那個女的從房間裏消失了,床是睡過,但是人不見了。那人害怕出了什麼事自己要負責任,索性當作她沒來過。”
“沒有別的?”
“他把她很快安頓好後馬上就給我打了電話。9:50分。”
“謝謝。很感謝你。”
“不客氣。”冷淡的聲音隨著哢嗒一聲消失。留下眼看天花板的我和依然皺眉的蘇格。忽然她又開始撥起電話來,動作快得還是像隻老鼠。
“你大概是老鼠投胎。”我漫不經心地說。她沒理我,說不準我已經惹惱了她。嘿,我總是習慣做這種事。電話不急不緩地響著,緊接著又是那聽過一次的聲音:“喂,上海五十六收容所。”
“聽著,我懶得繞彎。”蘇格不客氣地說,“老實告訴我,你那天晚上到底幹了些什麼?”
“……”電話裏一陣窒息的沉默。忽然沉默被一陣大罵擊碎:“老子什麼也沒幹,你這女人怎麼這麼囉唆?我已經跟剛才那個老女人說過了,你要問問她去!”
“她已經對我說了。”蘇格冷淡又不屑地說,“我不相信而已。”
更加缺少氧氣的沉默。
“長途話費很貴的。”我提醒蘇格。她橫了我一眼,用尖銳的語氣說:“你不說我說。我就當一次小說家,好吧,你把那個女人接進了房間,打了電話但沒人接。然後長夜漫漫,你就對那女人動了邪念,是不是?”她連沉默的機會都沒給別人,“然後你就走進房間,想對她不軌。但她忽然縱聲尖叫,把你狠狠地嚇了一跳。你怕引來什麼人,趕緊把她扔回床上,逃了,對不對?然後第二天早上,你發現她不見了,以為她已經知道了晚上的事,不敢再見你,逃了。因此你感到恐慌。這才是你隱瞞那個女人來過的原因,對不對?”
“隨便你了……”聲音有氣無力的,“你,你千萬不要把這事告訴我上頭,求你了……當時我聞到她身上的香味,忽然就支持不住……別告訴上頭,拜托了……”
“看我的心情了。以後還是規矩點吧。”蘇格冷笑。電話被掛上了。忽然蘇格爆發出一陣壓抑不住的大笑,笑得好像不能呼吸。女人真是奇怪,剛才還是冷酷無比的語氣,現在就笑得像隻瘋貓。我無奈地盯著她,看她一邊喘息一邊說:“我隻是憑一點點小證據編了個比較合理的故事,還真被我敲中了……”
“這種事以後還是少做。當心搞錯了人家告你誹謗。”
她停止了笑:“這是你今天最正常的一句話。”
“或許我會謝你誇獎。可惜我本來就不正常。”我說,“事實上,我認為我現在是非常的反常。”
10
多麼黑暗的夜。那輪月亮簡直像是垂死的,在那裏,用它最後的光線,掙紮,呼救,像一隻垂死人的手。最後它會不可避免地消失下去,黯淡了所有的光芒,就像一個人悄無聲息地死去。一邊的窗外是燈紅酒綠的美妙世界,而轉個身,另一扇窗邊卻是無可挽救的冷酷的黑暗,窒息人,包裹人。她覺得呼吸困難,仿佛黑夜像一隻塑料袋套住了她的頭,她的呼吸。
不,不止是黑夜。
更黑暗的是……人心。
她感到維從身後靜靜地抱住了她。她熟悉的氣息從背部愉悅地湧了上來,彌漫了整個身體。
“維,我們是彼此世界裏唯一的光亮。”她暗暗地說。
“可是卻是最絕望的一絲光。”維曾經這樣對她說。
一縷發絲從維的臉上滑下,她側頭,看見維的眼睛緊閉,顫抖的睫毛仿佛在訴說著一個絕望。不,事情不會這樣。盡管她們都是脆弱的人,但她們不同。維更加信仰絕望,她說過不止一次,她說:“失,我們的相遇是一場擺脫不了的災難,我卻不得不心甘情願。”而她,她不同。她堅信所有事情都有存在的理由,她們已經相遇了,這事情無法改變。許多個夜晚她撫摸著維光潔的身體,這柔軟足以使她蔑視一切絕望與困苦。
可是現在該怎麼辦啊?無形的猛獸已經逼近她們。她仿佛已經能感受到牆角冰涼的觸感,無情的牆已經堵住她們所有的去路。她們不能夠逃,一旦逃了,就等於默認。留不下一點餘地的默認。而她們最怕的就是這,不是怕為自己,而是怕為家人。她們都隻是平凡女子,她們怕,怕如果她們一走了之,她們或許會失去除彼此外的整個世界。
這失去的可能使她們卻步了。都不是冷酷自私的人,所以放不下擔子;都渴望尋找自己的幸福,但卻總是在痛苦中度過漫漫長日。
如果和整個世界對立,那會是怎樣的孤獨……
窗下的馬路上汽車尖厲的聲音劃破城市肮髒的臉。她和維都一震。維已經睜開了眼睛,那透出的疲憊而無助的光,像一隻尋遍所有垃圾箱卻找不到任何食物的流浪小貓,令她渾身震得發抖。“我們該怎麼辦?”她聽見維的聲音,淡淡的,但卻是那種澀澀的氣息。維本是淡定的女子,經受了多少事都依然人淡如菊;可這一場無望的愛,已經打亂了她所有的步伐。她想起她們的相遇,維在彌漫的灰色煙霧裏顯現,端著一杯紅酒,火紅色的圍巾和酒像燈光一樣灼痛她的雙眼。
後來維對她說,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忽然離開桌子向她那邊走來。總之,她們這就遇見了。很像張愛玲寫的那不早不晚,正好在時間荒野裏的相遇。維辭掉了原來的工作,憑著她令人無法抗拒的氣質和漂亮的文字,輕易地就能夠與她坐在了同一個辦公室裏。她設計,維做文案。生活與愛是那樣理所當然,又是那樣瘋癲狂亂。野草瘋長,她們就這樣在彼此中尋找真正的愛,真正的自我。
她的嘴角浮過一絲笑。
可是現在,又有什麼辦法?她隻覺得腦袋裏翻騰著,喧鬧著,像滾開的水。她輕輕擦過沉思的維身旁,伸手去取今天的晚報。她需要放鬆。這樣下去,她會瘋的。
可是該來的,又該怎麼逃避呢?她知道,這是無法逃避的命運。從那一刻起她們都知道。
11
我走在街上,就像一個落魄的流浪漢。在這個花花世界,我確實像個流浪漢。有住的地方,但沒有歸宿;有可以說話的朋友,但是沒有打開心的鑰匙;有錢賺,但這點錢就跟大海裏的幾滴水沒什麼兩樣。所有的東西都注定了我不會被重視,甚至不被自己重視。
我踏進吱嘎作響的電梯,那張地毯仿佛在嘲笑我的落魄。電梯四邊明晃晃的,我可以看見一個又一個重疊包含的像,興致勃勃地向我展示無限的神秘誘人。去他的。比起神秘的無限,恐怕是一頓豐盛的晚餐更容易引起許多人的興趣。然後再是足夠吵嚷的電視節目、足夠八卦的小報、足夠熱的洗澡水。這些就可以讓一個人很滿意的活著,像一條淺灘上的水草。
鑰匙在門鎖裏發出呻吟。狠狠一撞,門才打開。曾經有一個同事稱讚我的住所像《陋室銘》,我應該多麼感謝他的抬舉啊。不是苔痕,而是黴菌上牆綠。更沒有蛟龍和神仙,我的住所——不,我的洞。我像一隻喜陰動物,生活在滴滴答答黏膩的潮濕裏。
一切都是這樣。我扯下領帶,扔在洗臉台上。看著鏡子,一些迷霧仿佛清晰:我好像知道了自己今天做了什麼。我曠了一天班,準備等著明天扣工資。我跑到了一個圖書館,而我最討厭圖書館。我中午吃了一隻漢堡,而不是什麼工作便餐。我今天沒有看到那些報表。我今天沒有聽到那些女同事們的枯燥得可以沾水就擰出泡泡的討論。我今天……好吧,我承認,今天是如此的不正常。我心底的什麼東西好像也發生了變化,蠢蠢欲動,把我當成了終於成熟的土壤。見鬼去吧。我從來就不是什麼肥土。我貧瘠,幹旱,缺少陽光。不適合植物生長。
可是我還是做了。這是不是使我看上去像隻剝了皮的海膽一樣糟糕?
我擰開電視機,卻無法聽進一言一語。暴躁地敲上電視機。打開窗戶,冷風肆無忌憚地灌進來,可那隻東西卻還是在拱動。我感到有些燥熱。多麼熱鬧的世界啊。一切欲望都在拱動,就像我心底的這隻小東西。愛情不停地熄滅又瘋狂生長,物質不停地消耗又生產,話語不斷地說出又醞釀,這是個多麼繁忙又如此徒勞的世界?而我們,我們被教會要適應這個漂亮的世界,把自己扔進裏麵,像往鍋裏扔一隻胡蘿卜。切碎的,以便更容易煮熟。
而在這冷風裏,我是孤獨的。我從未停止過感到孤獨,就因為自己不想當一隻胡蘿卜。
可諷刺的是我依然這樣做了。我在稅務局工作,是我可愛的父母為我的安排。他們最喜歡的就是削蘿卜,再扔進鍋子裏大煮。大家都說,一百分好啊,然後父母就要我得一百分;大家都說,男孩子應該剃平頭,他們就強行剪去我鍾愛的半長頭發;大家都說,學生不可以不務正業,所以他們就收去了我所有的課外書。終於有一天大家都說,當公務員好啊,他們就買通關係,強行把我送進了稅務局——這隻亂七八糟的大鍋。
可笑的是我做了四年依然是這個位置。而他們從來沒為這個不給我臉色看。
我不知道有夢想應該是怎樣的,因為我已經忘記了。抑或說,從來沒有過夢想。像我這樣,已經沒有資格奢望獲得夢想了。一開始我時常感到不甘心,生活不應該是這樣的;而現在,我連不甘心都沒有了,我已經很好地被煮熟了。從生到熟不難,而從熟到生,除非奇跡。所謂的熵增原理。
可是我今天幹什麼了?我再一次試圖回憶。這拱動的又是什麼?我無法解釋。在冰冷的洗手間裏,我脫下衣服,看著這一具無神的軀體,是這樣幹燥而缺乏水分的孤獨。它像樹藤爬滿整個牆壁,在鏡子和我的眼睛裏無限映射。
12
坐在蘇格的辦公室裏,我的確稍微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神智。好吧,今天是我第二次逃班了,但我的心裏卻沒有一絲愧疚感,仿佛一個逃慣了學的孩子。這個奇怪的事件把我所有的步調都打亂了,仿佛我心裏的那隻胡蘿卜又想重新複活。
“這顆小行星大概不打算回到軌道裏去了。”我喃喃自語。蘇格已經聽慣了我的奇言怪語,無動於衷。我很欣賞她這點,稅務局裏的蠢蛋們從來就沒有這種適應精神,這麼長時間了我還是用一個笑話,就能夠使女同事們尖叫。而且我有個奇怪的感覺,那就是蘇格那不夠銳利的眼神仿佛帶著一絲嘲笑。
“報道發了。”她扔過來一張報紙,“我很希望有哪個讀者能給點意見。”
“噢,他們會的。”我回答,一邊瀏覽,“現在的人們最喜歡的就是在洗澡之前的間隙裏,對自己一點也不了解的事情發表自以為是的言論。當然,還會有更自以為是的人把它扔到信箱裏,讀者來信就這樣產生了。”
“你大概也是其中之一。”她回諷。
“謝謝。你覺得顧星城這人怎樣?”
“托你的福,這個顧星城浪費了我不少時間。”蘇格的語氣有點無奈和生氣,生自己的氣,“我還真查了不少東西,可惜不是廢話就是已經知道了。真不能相信那時的報紙遲鈍如此。”
“它們隻關心文革小組某某點了誰誰的名。”
“我的情報網原來這麼破。”她果然在生自己的氣,真是可愛的女人啊,“難不成我還得潛入安全部的網絡去偷國家機密?”
“說得好,等被發現了,你可以天真地申辯:‘我隻是覺得好玩’,就像那個可愛的美國少年黑客一樣。”但是……記者的情報網也找不到比我找到更多的信息,太反常了。或許——或許?
我的屁股跳上了她的桌子,我承認這不是什麼好的舉動,但是這個突然跳進腦海的解釋忽然令我莫名地興奮。事後我才發現這個動作的粗俗,但是不知怎麼了,我變得像大學時代一樣。那時候還有夢想,我也沒有這麼尖銳。
“嘿,聽著。”當時我大概是這麼說的,“你覺不覺得顧星城這隻雞蛋很關鍵,找到他失蹤的整件原由會關係到小陳娣的事情?”
“算是好了。”她用奇特的眼神看著我,嘿,大概是我的動作和尤其歡躍的語氣把她嚇住了。就像當初溫柔地安慰小陳娣反而把她嚇得跳開一樣。我很不正常,但是我管不上了。“那就這樣想吧。我們把抄家和失蹤給連起來,失蹤會不會是為了抄家?兩件事連得太緊了。最重要的,書麵材料和照片什麼的都失蹤了,八成他藏著什麼會威脅到抄家人或者指使人的東西。然後,既然他可能有這樣的資料,別人很可能也知道這事情,但自己很可能不自知。你聽說過上海秘密抄家案嗎?”
“沒有。”她看起來還饒有興趣,“講。”
“也是“文革”時候的,江青這小女人30年代曾經在上海生活過,那時候她到處亂鑽,結果留下了不少東西在幾個知識分子手裏。後來“文革”她想當女皇啦,就覺得把東西留在那裏會對自己有威脅,就派了一群紅衛兵把那幾個人的家抄了。所有書麵資料和照片都抄走。”
“所以你的意思是這種事情很可能也發生在顧星城身上?”
“很大的可能。還有就是報紙的沉默,這事情這麼離奇,一向饒舌的報紙卻對它沒反應,再說顧星城是反革命分子,報紙對這事的沉默純屬不正常。從第二天,就是抄家那天開始報紙就再也沒發表什麼,八成是高層下了封口令。我就不信沒有人控製,一家報紙不會對一件大有賣點的事喋喋不休。”
“看來你一邊講一邊諷刺了不少報紙。”蘇格眼神翻向天花板,“那怎麼解釋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八成是從門出去的,反正那時候小紅衛兵好騙得很,搬出一套套高帽子就行。至於外星人什麼的,說不定是真的想讓人相信是外星人帶走了。這樣想的話,顧星城很可能被他們秘密謀殺掉了,用像綁塊石頭扔河裏、拿槍射個透心涼等等沒有創意的方法。”
“我不喜歡你用這種語氣說謀殺。”她伸長手臂撈起手機,它正不耐煩地發出黏糊糊的震動聲。我忽然發現自己的臉上有點潮紅,謔,多麼難得。我記得自從工作開始我就不知道什麼叫臉紅了。我走到窗邊吹著涼風,一邊思考一隻熟蘿卜怎樣才能變回生。
我對接完電話臉上帶有趣表情的蘇格問了這個問題。
“吃了,再買一隻。”好答案,可惜我最討厭吃胡蘿卜。
正當我開始對胡蘿卜想入非非之時,蘇格粗暴地插進我的思維:“行了吧,你還想不想走?”
“去哪裏?”
“藍鏡廣告公司。三天前,兩個女職員失蹤。”她頓了頓,“牆上又是那幾個字。”
啊哈,多麼美妙的體驗。看著這幾個並不漂亮的字到處像魚一樣遊動。我磕上門,在身後留下一連串不規則的回響,像失靈的八音盒。
13
這幢小樓可真是個典型。正麵看上去漂亮輝煌,像朵搔首弄姿的花;繞到後麵,倒是一片灰暗和破敗,那窗戶總給人一種搖搖欲墜的感覺,牆壁臉上長滿了雀斑。這可真像許多人,乍一看燦爛得很,多繞幾圈就會發現他像堵沒砌好的牆。
三樓的藍鏡廣告公司並不大,但令我驚奇的倒是,裏麵卻圍了一大群人,看見我和蘇格進來,他們隻是瞥了我們一眼,興奮而疑惑的議論並沒有停止。“同性戀……”“怎麼可能……”“……這太變態了……”幾縷聲音飄進我的耳朵,嘿,事情越來越有趣了。
牆上依舊是那幾個字。——“山東 錢羌民 隴有京”。也是用黑色白板筆寫的,不知為什麼,字仿佛有些顫抖,有些筆畫的彎曲處輕微地抖著幾處波動。不知為什麼,這幾個字好像忽然變得陌生了,仿佛它不應該在這裏這樣出現似的。但不對啊。我不相信直覺,卻又無法用令人信服的理由說服自己。
“這是她們兩個人的辦公桌。你看,是麵對麵的。”蘇格說。桌子並不豪華,上麵擺放的也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東西。連手機也被隨意地擺在桌上,一切顯得如此正常,讓人感覺桌子的主人仿佛隨時就會出現在門口,伸個懶腰,鋪開她的設計圖,開始皺眉思考一樣。
蘇格想知道關於她們的情況。對,她們的名字叫第五維——很奇怪的姓吧,第五——和洪失。第五維,對,她是後來進來的,大概也就幾個月前吧。很奇怪,她的才華夠她進更好的公司了,她卻跑到這裏來,聽說她還是主動找上來的。洪失嘛,看起來滿弱的,其實倔得很。第五維倒是很沉默的那種,是啊,這裏許多人都想追她。昨天?昨天她們是在一起值班的。對,夜班。然後現在我們來看她們都不見了,手機都留在這裏,人卻怎麼也聯係不上。不,這裏的東西我們沒動過。最近?最近她們好像總是愁眉苦臉的樣子,尤其是洪失。失蹤前她們做了什麼?我隻記得她們要去商場,還拒絕我一起去。你是記者?對啊,我們不想報警,還想再等幾天,但是她耐不住,(指指一個滔滔不絕的女人)倒把記者給叫來了。
“謝謝,我需要她們家的地址。”
“第五維像個謎語。她在本地沒有親戚。洪失,你打電話給她父母吧。號碼在這裏。”
“另外,你們的門衛室裏好像有監控攝像頭?”
“是的,門衛室在那邊。”
“走吧。”這次是對我說了。她搞情報的時候,我沒有插嘴。我怕把誰的話給嚇回去,或者讓自己被口水淹沒。蘇格催我走,但我沒有動。我注意到了眼前那個女人欲言又止的神色。“你在吃泡泡糖嗎?”我突然問。
“……當然沒有。”看來被嚇得不輕。
“那就說吧,別吞吞吐吐的了。”
她斜眼厭惡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那邊討論的人群,“他們說第五維和洪失是同性戀。”
有趣的事情真是一件又一件。同性戀。我瞟了一眼人群那邊,不知是誰發出的信息,我真該感謝他,不管是真是假。當然,那邊口沫橫飛的人們更應該感謝他,這讓他們的無聊不再無聊。
“誰傳出來的?”蘇格冷靜的語調裏控製著興奮。
“那個。莫澤。”女人用手指了指一個男人。我知道自己長得不怎麼樣,但是看到他我還是想說猥瑣。長著一張老鼠臉,好像幾百年沒有得到別人注意力似的指手畫腳,嘴唇變幻出無數富有創造性的形狀。
“我當然確定了,我親眼看見的,她們在樹叢裏KISS!接著還想脫掉衣服!”當有人對他的敘述發生懷疑,他便揮舞著拳頭,把口水濺在對方的臉上。我冷眼看著他,這種人屬於平時逮不到注意力,因此一有料便要誇張到極點的人。但不知為什麼,我在他的語氣裏聽到一絲不屬於厭惡和興奮的憤怒?誇張的動作和尖利的嗓音,仿佛在暗暗昭示著:他在為這件事發火。可他有什麼火可發呢?他暗戀這兩個人其中之一,被拒絕了?我走上前去。
“她們那時候要脫衣服?”我冷不丁問他。
他的拳頭一頓,馬上又揮舞起來了:“當然!”
“那你在幹嗎?偷看?”這話問得太好了,是不是?我得承認這點。
他仿佛噎住了,隨即又爆發出一陣更尖厲和歇斯底裏的聲音:“我有那麼卑鄙嗎?再怎麼惡心她們也還是女人!這件事真是太惡心了。”
“說實話,你看上去就有那麼卑鄙。”我歎了口氣,轉身閃開,以防備他憤怒的拳頭。
依然有問題。既然這麼惡心,當時幹嗎不說?
要麼是假的,要麼有他的理由。而這理由一定是見不得人的,像一棵腐爛的植物,就藏在那張猥瑣的老鼠臉下麵。
14
“你就這樣逃班嗎?”蘇格忙碌地整理著辦公桌,隨意地問。
“是的。為了了解為什麼會有棵植物在我身上亂拱。”我回答。
突然間的沉默。隻有紙頭急速擦動發出的聲音,把空氣擦得傷痕滿麵。
“我真不了解你。”突然間蘇格冒出一句。我回頭,看見她依然在那裏頭也不抬地收拾著。“你很奇怪,很明顯的和別人不同,但我沒辦法看出你是故意裝的,還是已經成習慣了。你這樣會讓別人有一個錯覺,那就是你故意裝扮成生活裏的小醜。”
沉默。
“你當然不會了解我。”我冷冰冰地開口,聲音硬得仿佛可以砸在地上,“你才認識我幾天呢?我小醜不小醜,與你也沒有關係。如果你是觀眾,就安分看你的戲。或者——”我停頓了一下,“我就當一個小醜,你大概就喜歡欣賞這樣的角色吧?”
她猛然直起腰來,麵色泛紅,不知是收拾的還是被我激的。
“你怎麼樣,隨便你,我和你本來就沒有什麼關係。你就當我自以為是好了,依我看,你才是那個自以為是的人,以為這樣做就可以把一切都弄得妥妥當當了?但你這樣做反而總把一切弄得更糟糕。連這點都不明白,還以為看透世界,你沒那資格。”
沉默。可以吞掉人的沉默。
“這大概的確就是我的資格。是你的確不了解我。這樣可以吧?”我幹巴巴地說道。
她沒理我。
是,沒人了解我的。為什麼我喜歡用尖銳和奇特的語言?那是想阻止自己和別人交流的欲望。每當我有那個欲望的時候,我就披上外衣走過一條又一條街,看那些無聊的人群,這樣就能夠阻止自己吐露內心。我承認自己這樣做有時候把事情弄得很糟糕,但慢慢的,我反而開始喜歡這個習慣了。
偏偏這個時候有一個局外人跳進來,指責我自以為是。
那就算我自以為是好了。我的心有一層堅硬的鋼殼呢,非常安全。隻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手段而已。處在這樣喧鬧卻又到處是孤獨的社會,我承認我是脆弱的。我不知所措。而一個人的孤獨是安全的,因此我不想讓任何人破壞這份容易碎掉的孤獨。
這是我保護自由,不讓自己被人群侵蝕掉的唯一手段。社會準則對一個瘋子是不起作用的。
鍵盤的聲音響起來了。我如同一顆局外的棋子。聲音如此急促,讓我不由自主想起鋼殼下那顆拱動的東西。或許我讓它閉塞的時間太長了,讓我生活的模樣也像鋼殼一樣,堅不可摧。放任它,是正確的選擇嗎?
無所謂,我參與這件事,讓行星離開軌道,本來就是為了弄清楚這棵令人厭惡的小東西到底在搞什麼鬼。突然想起什麼,我隨意地開口,仿佛剛才什麼也沒發生。
“我去調查過那家政公司。你知道他們怎麼說嗎?他們說,沈兮當初的要求是,那個人至少是小學文化。”沒反應,我自顧自,“另外,你知道沈兮的母親是誰嗎?”鍵盤的聲音稍稍遲疑了,“是顧霖。沈兮還有個哥哥,叫顧遠。顧遠的父親叫顧宏。”
“顧星城失散的兩個孩子?”我聽見她在喃喃自語,但她依然沒有麵向我。
“還有件有趣的事兒。小陳娣告訴我,到失蹤那天,她已經四天沒洗頭洗澡了,那天晚上她累得滿身大汗,又困得連澡也沒洗。”說完,我向門邊走去,對著她已經轉過來的腦袋心血來潮地鞠了個躬——那眼睛還閃著氣憤的光,說實話,非常可愛——對她說,用一種彬彬有禮的語氣:“不介意的話,我要去做個小小冒險了。”
15
沈兮坐在我對麵,那張鬆弛的臉上依然是冷淡和厭惡,倒是少了一點疲憊。這裏一點也沒變化,連飲水機裏的水位都沒變。這個女人依然沒有什麼待客之道,照樣連杯水都不給。天知道我有多渴。在一座車庫的垃圾桶裏翻上那麼半天,還要時時提防主人的出現,這可不是什麼有趣的活兒。當時我就像一隻鼴鼠,隻想把頭伸進垃圾桶的深處裏去。鼴鼠的工夫倒沒有白費,我的確找到了一塊散發著乙醚甜香的毛巾和一隻有同樣香味的小瓶。更有趣的是一堆票據——從11月23號開始的,11月26號結束——一堆收費站的票據,來自那些收合法買路錢的近似強盜的地方。從溫州到杭州,看起來就像一次悠閑的旅行,他可把沿途的城市都逛了個遍。
這是顧遠家的車庫。我承認潛入那裏挺不容易的。
我順手拿起依然放在桌上的UFO入門小書。沒錯,它非常好懂。一個小學文化的人也能搞懂它想表達什麼。
“喂,你真的不給我喝點水嗎?”我對神遊天外的她說。
“不。”回答得真幹脆。
“那我自己去倒。”我起身,作勢要往飲水機的方向。我沒有錯。她冷淡的眼睛裏忽然閃現出一絲略帶驚慌的警戒,她微微動了動,眼角的皺紋仿佛更深了。“好吧,我服你了。”終於她憋出那麼一句,這語氣的艱澀就像逆水行舟一樣艱難,“我給你拿飲料。”
“飲料可不健康,我就喝水。”我沒改口氣。
“你這人怎麼這麼不可理喻?”她忽然大發脾氣,“這又不是你的家!”
行了,全出來了。我把一次性杯子扔回原來的位置:“不可理喻的是你。好吧,你幹嗎要在飲水機的水裏放安眠藥呢?”
她忽然變得僵硬了。
“幹嗎要給人家普及UFO知識呢?”
她的手指忽然像複蘇似的動了動。而她依然不說話。
“又幹嗎要叫你哥給小陳娣作免費旅遊呢?”
這話好像終於敲醒了她。“我不明白。”這聲音,嘿,就像烤焦的麵包皮一樣脆弱幹枯。
“那我給你普及普及吧。從一開始你就不可理喻。找臨時工做三天活也要挑有文化的,客人來了連杯水都不給喝,想裝扮一個農村女工倒忘記把身上的香味洗幹淨,沒人配合隻好躺在電話亭下麵,嘿,你得承認,你這趟活兒幹得挺糟糕的。”我瞟了木木的她一眼,“你想不到那收容所想對你動手動腳的不安分小子給了我們多少東西。小陳娣可已經四天沒有洗澡了,那天晚上又出了滿身大汗,自然不會散發什麼好聞的味道,那小子卻說自己聞到了她身上的香味就動了邪念。這點我大概可以告訴你那人不是真的陳娣了。”
“再說了,打電話給那收容所的人要是‘陳娣’——有引號——以外的人,肯定會把自己和她分得開點,避免暴露,我倒碰巧知道‘陳娣’是在電話亭下被發現的。好嘛,這樣那個裝成陳娣的人就一定是作案者之一了。第二天的失蹤對那個人來說是事先的安排,但對收容所那小子來說變成巧合,所以他以為自己的不軌動作讓那個人溜掉了。這肯定給你們的計劃弄了個不小的漏洞吧?如果收容所的人不承認‘陳娣’三天內到過兩次,你們的計劃就全泡湯。”
“所以你耐不住了,去揭穿那小子。不過就是這裏,對什麼事情都那麼冷淡的你,對這事倒顯得這麼熱心?難免要讓人起疑心。別說話——”她想打斷我,“我還在你哥車庫的垃圾桶裏找到不少有趣的東西。垃圾果然是好東西,對不對?”一堆票據把這張桌子搞得狼狽不堪。她摸起一張,張了張嘴卻又說不出什麼。終於她歎了一口氣:“運氣不好,如果沒有收容所那個人……”她忽然昂然地抬起頭,聲音重新恢複冷淡,“你知道了也沒有什麼,這不犯法。我們隻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而已。人們對那事已經失去了興趣,但它對我們很重要。我的哥哥比我更在乎。是他想出的計劃,想用來重新吸引人們對那件事的注意力。”
“是啊,就像牆上這幾個可愛的字。我可以想象。我猜你是那天晚上扮成小陳娣跑到收容所演戲的吧?事先把電話裏的對話錄好。又留了個電話給他們,這手很漂亮,的確預防了意外的後果。”
“那就算這樣好了。”她不為所動。
“然後你哥就不停地裝扮成警察,帶著小陳娣從溫州到杭州,再把沿途的城市們說得滿中國亂飛;還讓她保持迷迷糊糊的狀態,以免她發現自己醒來不是被背著飛行,而是被汽車拖著顛簸吧?”
“沒錯。”說完這句話,屋子裏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隻有鍾無知無覺的滴答聲。
“你外公有留下什麼東西嗎?”我忽然開口,“我對那件事的真相也很感興趣。”
她第一次用正視的眼神端詳我,終於走進了一間小小的書房。出來的時候,手裏多了兩本本子。本子很破舊,仿佛多看一眼就會碎成灰末。我提心吊膽地看著她小心翼翼地把本子們放在桌子上。“外公的日記和最珍貴的UFO研究筆記。”她麵無表情地推給我,然而語氣裏掩飾不住興奮和期待。仿佛在談到這個的時候,她的生活才會變得真實與鮮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