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亞那天穿的是一身純白衣裝:白色的棉布襯衫,白色的化纖長褲,白襪子和一雙纖塵不染的乳白涼鞋。連他的皮膚也是醒目的白色:蒼白,柔白,透明的白,白得令人驚奇,仿佛一張極薄的綿紙,吹口氣就會化成絨毛,飄散到天空中去,再也無法聚合。很久以後單明明才恍然明白,這樣的白原來是一種病態,是造物主讓杜小亞有別於正常人的一種標誌。
杜小亞的個頭很小,從單明明身邊走過去的時候,頭頂的一絡軟發剛好跟單明明的肩膀平齊。他的眼睛大得讓人心疼,跟他的瘦削的小臉幾乎不成比例,任何人一眼瞥向他,留下的印象絕對是那一雙淺藍色漂亮眼睛裏的倉惶無助的神色,像兔子被老鷹一勁兒猛追,跑得快要斷氣的那種絕望和張惶。他的額頭上,臉頰上,鼻梁上,青色和淡紅色的血管透過皮膚依稀可見,有的地方還在微微跳動,讓人馬上就會想到自然課本上的人體筋絡圖,於是心裏擔心它的破裂,泛出隱隱的恐慌。還有他的嘴唇,潮濕的,柔軟的,上唇稍有點薄削,下唇卻是異常豐腴圓潤,粉白中染出些許嫩紅,晨曦裏的玫瑰花瓣一樣,使整張麵孔一下子有了顏色,添了活力,變得柔美而高貴。
班主任文一濤緊跟在杜小亞身後進來,他的手小心翼翼搭在杜小亞的後腦勺上,仿佛手底下是一個隨時都可能爆炸的東西,無論如何他不敢用力似的。走到講台正中的位置上,在緊抓住褲腰的單明明和氣紅了麵孔的李小麗之間,文老師站住了,就手把杜小亞的腦袋輕輕地一撥。杜小亞很自然地領會了他的意思,跟著止步,然後把身體轉向了全班同學,臉上泛出一絲紅暈,很快地又消褪不見,回複到蒼白。
文一濤先對李小麗介紹:“新來的同學。”跟著目光掃過全班:“他叫杜小亞。”
文一濤在講台上揀一支粉筆,回身往黑板上唰唰地寫幾個大字:杜小亞。文老師的板書一向寫得漂亮,所以他每說一句什麼,都喜歡即刻在黑板上寫下來。
杜小亞跟著回身看他的名字。很自然地他的目光溜到旁邊,順便看了一下那道積肥的數學題。目光再收回來的時候,他已經瞥見了單明明的窘態,弄懂了單明明和李小麗之間那種箭拔弩張的局勢。
杜小亞低下頭,眼睛不看單明明,看他那雙斷了一根帶子的鞋,嘴裏輕輕地說了幾個字:“用除法。再通分。”
聲音輕得像蠶兒吐絲,可以說幾乎沒有任何音量,僅僅是唇語。但是單明明聽見了。他讀懂了。其實單明明真是個很靈醒的男孩子。
文一濤吩咐杜小亞:“你上座位。坐第一排的那個空位子。”回頭又對李小麗:“李老師你繼續。”說完話他就背著雙手走出教室。任課老師的早讀時間都不希望被人耽誤和打擾,這一點他懂。
李小麗的麵孔依舊憤怒地紅著,而且越來越紅,熟透的番茄一樣。她的眼睛瞪得溜圓,一隻手慢慢地抬起來,伸向單明明,手心裏用勁地握著一截粉筆頭。每次她憤怒到極點的時候,就喜歡用粉筆頭擲人,一次擲不中再擲第二次,直到對方中彈。當然粉筆頭打在身上不算很疼,尤其在距離稍遠的時候,那簡直就是蚊蟲叮咬的觸感。問題是被擲中的刹那多少有些難堪,挺丟麵子。
李小麗的手臂已經抬伸到前胸,眼見得粉筆頭就要出手,全班同學都已經意識到了,座中一片寂靜,每個人的目光中都流露出了緊張和興奮,等待著白光閃過之後那一聲“啪”的輕響。千鈞一發之際,單明明急急忙忙地大叫一聲:“用除法!再通分!”
李小麗的手臂驀地垂了下去。她挑起眉毛,驚訝地盯住單明明,充滿喜悅而又不敢相信地問:“是你說的嗎?你在說什麼?”
單明明不無心虛地小聲重複一遍:“用除法。再通分。”
李小麗深吸一口氣,激動得好像要撲上去把單明明摟進懷裏。“你看看!”她說,“數學有什麼難的?隻要用心,隻要鑽進去了,差生也照樣能學好,木魚腦袋也能夠開竅。”她忽然意識到這話說得不太到位,趕快補充一句:“當然我們班裏沒有差生,單明明也不是木魚腦袋。”她柔聲地吩咐單明明:“你上位吧。”
單明明如遭大赦,張大嘴巴,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一溜煙地逃離講台,滑進座位。
路過杜小亞座位的時候,他做了一個瞬間的停留,想要說一句什麼,終究又想不出該說的話,沒說。但是他聞到了一種特別的氣味,若有若無的,像青草又像木屑的,苦澀中帶著一縷奇妙的異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