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姐真是神通廣大,沒費什麼事就弄清楚杜剛家住哪兒,拉羅小社殺上門。當然,和周楓曾經去的不是一個地方。杜剛不在,隻有女人和保姆。羅小社聽到“保姆”兩字,心裏不怎麼舒服。周楓何曾享過這樣的禮遇?可是看到那個病歪歪的女人被保姆扶起來,羅小社明白杜剛為什麼雇保姆了。女人瘦得像曬幹的豆芽,怕是榨都榨不出水來。她居然塗了口紅,反襯得臉更黃。羅小社和紅姐對望一眼。女人說杜剛不在,有什麼事她可以轉告。羅小社說,還是當麵和他說吧。女人警覺道,你們不是公司的吧?紅姐說,不是。羅小社忙說改天再來,拽紅姐出來。
兩人都很泄氣,羅小社甚至感覺受了重擊。紅姐說,看來那家夥沒撒謊,不大好辦了。羅小社緊蹙眉頭,一臉茫然。
羅小社回到家,見到同樣躺著的周楓,馬上占到周楓一邊。那個女人需要照顧,周楓不需要嗎?杜剛必須回到周楓身邊,至於那個女人,羅小社荒唐地想,他可以替杜剛照顧。
羅小社候了幾次,終於在家門口堵住杜剛。杜剛惱火地說,那天是不是你?我就知道是你。你還有完沒完?你再添亂,我真報警了。羅小社說,你不跟周楓結婚,我就沒個完。杜剛說,你也看到了,我能扔下她?羅小社說,我替你照顧她。杜剛見了怪物似的,你說……什麼?你簡直是個瘋子!羅小社說,我沒瘋,是周楓快瘋了。杜剛說,你是不是想把我逼瘋?目光血紅血紅,羅小社頭皮一麻。
那天,羅小社進屋,周楓就問,你找杜剛了?
羅小社想否認,隨即又哦了一聲。看來她知道了。
周楓厲聲道,誰讓你找他的?
羅小社囁嚅,我……想……
周楓眼淚飛濺,羅小社你不要再管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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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牙是人最後的牙齒,恒牙脫落後,將不再有牙齒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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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周楓咳嗽很久了。她嗓子不利落,總覺得堵著什麼東西,又咳不出來。她盡量避著羅小社,不在他麵前咳。羅小社絮叨,有時他的關切反而成了負擔。這麼說,周楓甚為內疚,可確實是這種感覺。那次她患感冒,根本沒當回事,吃兩片藥就去上班。中午,羅小社竟然跑去給她送藥。晚上羅小社給她試體溫,說不行,一定要睡前再吃一頓藥。眼看著她吞下去,才放心回自己的小屋。一個院子,楚河漢界。
總有避不開的時候,羅小社給她買了治咳嗽的藥,沒效。羅小社讓她去醫院,她一推再推,最後被羅小社拖去。當天,周楓住院。
周楓從沒把自己和醫院聯係起來,雖然也曾出入其中,除了那次陪小剛,沒在醫院長住過。羅小社安慰她,沒有大問題,住一段好些,咱就離開。羅小社一個咱字,周楓不由心酸。這個世界沒有真正屬於周楓的地方,她先在父母那兒借住,後在羅小社那兒借住,現在又借住醫院。周楓的身份似乎就是一個永遠的過客。借住在病房,周楓開始意識到先前借住的地方是多麼溫暖。母親的茴香餡餃子,哥哥的呼嚕,甚至嫂子文縐縐的表演都有一種迷人的光澤。至於那個小院,讓她回想更多:婆婆的鯽魚豆腐,小剛的惡作劇,羅小社的傻笑,還有她的驕橫。
病室是冰冷的,盡管羅小社日夜在身邊。那種冷與氣候、季節、溫度無關,是從心底透出的冷。冷讓周楓變得平靜,冷讓周楓的思維插上翅膀。她想起蝴蝶飛舞的草原。她隨副廠長杜剛到內蒙收驗羊毛,一個休息的日子,他帶她去草原。她把第一次獻給他。她忘不了他熾熱的眼睛和他詩一般的語言,天是帳篷,地是床。說不清她和他是什麼時候開花的,但結果是在那個獨一無二的帳篷裏。她想起現已拆掉的長橋賓館裏的承諾,她為那個承諾一日日奔波,一日日流逝著青春。她想起那個春日午後,她站在大橋下等待羅小社,匆匆對答,塵埃落定。奇怪的身份,奇怪的方式,羅小社走進她的生活。她想起她站在大橋上威脅杜剛,其實是試探性的考驗,卻差點兒成為生命絕筆。
周楓的目標很明確,雖然被歲月磨得粗礪,千瘡百孔,但麵貌猶存。她猶豫過,也懷疑過,但沒有冷靜下來認真思索。此時,周楓檢索往事,也冷靜地檢索著往事的意義。就像她一直借住,也許她一直沒找見真正的門,也許她從來沒搞清楚自己真正需要什麼。需要什麼?她自問。找不出確定答案,周楓因此滿懷憂傷。
周楓常常在背後打量羅小社。羅小社的背影有時很陌生,就像她從未見過一樣,跟她沒有任何關係;有時卻親近無比,仿佛是她自己的輪廓。羅小社開始陪床時,周楓很尷尬。讓這樣一個身份的人做那些事,但很快就習慣,和在家沒什麼區別。醫生、護士、病友,沒有誰看出她和羅小社的真正關係。糊塗也好。
第五天,杜剛來了。他不安地解釋,剛剛知道,他在另一所醫院。她也住院了,他說。周楓瞄羅小社一眼,羅小社默默退出。周楓和杜剛見麵次數少了,有時幾個月一次,還是杜剛找她。周楓並不是躲,她累了,並且累透了。杜剛神色疲倦,頭發散亂,看樣子那女人病得不輕。周楓絕不是咒她,而是無意識的判斷。杜剛握住周楓的手,說,我找過了,醫院答應換個好點兒的病房。周楓知道杜剛還會補交押金。她沒感覺。她和羅小社沒什麼積蓄,杜剛出錢,可以少花羅小社的。羅小社的錢是一分一毛掙來的。如果杜剛早來兩天,周楓可能會給他臉色,現在不會。一個瞬間,想法都會改變,何況周楓已經在病床上窩了五天。五天時間,足以讓周楓的心變得空闊、遼遠。杜剛啞著嗓子說,對不起。都說爛了,還說。周楓淡淡一笑,你累了,找個地方睡會兒吧。沒有譏諷的意思。杜剛說,不,我和羅小社說過,今天我陪你。周楓搖頭,你去照顧她。杜剛痛楚地說,別攆我,給我一個機會。周楓說,我想明白了,她比我難,你在這兒我會不舒服。杜剛叫,楓兒。周楓說,你走吧,別在這兒浪費時間。杜剛固執地說,我一定要留下。周楓說,那你留下,我走。杜剛忙攔她,好好,我走。周楓閉上眼,沒讓一滴液體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