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盛夏,海平市。

一路上坡,馬會就在西灣路的最裏麵,靠左,麵海,能聽到海浪的呼嘯。馬會的占地麵積並不算太大,寄養了幾十匹會員的私人馬,每逢周末或是特別的日子就把馬牽出來去海邊的沙灘上跑。

其實沙子太過綿軟,跑起來是很費力的,勝在風景不錯,反正來馬會的大部分人也不圖真的練出多高超的馬術,愛好而已。

已經到了黃昏,是時候結束一天的跑馬,大部分會員牽馬走了,沙灘上就剩下一前一後離了段距離的兩匹棕色馬,及它們各自的主人。

很顯然,其中一個人掉了什麼東西在海裏,正一邊拉著馬繩一邊低頭尋找。海水在退潮,她索性挽了褲腿一點一點跟著浪走,短發被海風吹的亂七八糟,臉頰也曬的紅紅的,東西找到了,興奮的撿起來查看,轉而又沮喪了……

掉在海裏的東西是手機。

“汗死,不會這麼倒黴吧……”她揭開手機後蓋,試圖“挽救”。

“先不要開機,回去用吹風吹一吹。”身後有人說著,聲音低沉而溫和,磁性十足。

她回頭看,頗驚訝,“是你呀,還沒走嗎?”

“嗯。”說話的人騎在馬上,簡單的回應了。

他穿著淺灰的騎裝,沒有戴頭盔,夕陽在他周身鑲了金邊兒,耀目的英俊。

他是上個月才進馬會的新人,隻在溜馬的遇見過兩次而已。他很安靜,幾乎跟周邊的人沒什麼交流,卻是個被所有人猜測及矚目的對象。

他叫什麼來著……

“呃,請問我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電話?”她客氣的問著,“我想給朋友打個電話。”

他沒回答,隻是把自己的手機遞了過來。

“謝謝。”她接過手機,拔通那個熟記在心的號碼,“喂?意澤,是我。呃……手機掉水裏了,嗯嗯,行了知道了,真羅嗦,我沒事啦。誒?是嗎……嗯嗯真巧……不是,我也不認識,是馬會的新會員。嗯嗯,我馬上回家,馬上,立刻,BYE!”

通完電話,她笑著遞還手機,“謝謝你,我男朋友說你的號碼後六位剛好是我的生日,好巧。”

“不是巧。”他安靜的回答,“是我有要紀念的人。”

“是嗎?”她眼裏的好奇意味漸濃,“誰呢?你的……女朋友?”

“嗯,這個號碼的前半部分代表了我所在的城市信息,而後半部分是她的出生年月。”

“這麼說來她和我的生日是同一天誒!”

他笑了,下了馬,站的很近,睫毛搖碎了投影在他臉頰上的光。

“她現在哪裏呢,也在海平嗎?怎麼不參加馬會,下次帶她一起嘛,我還沒遇到過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朋友。”

“她不能來。”他注視著麵前這個短發姑娘,“所以我的手機號碼設成了她的生日。我想,她即使不在乎所有的事情,總不會忘記自己的生日吧,這樣的話或者偶爾……偶爾會打個電話給我。”

“我的天……真好的素材……”她興奮起來,從隨身的小背包裏迅速取出紙筆,“不好意思能讓我記一下嗎?能講給我聽嗎?我有時候會寫些小故事,可以讓我記下來嗎?”

“你好像要馬上回家。”他提醒著她。

“對哦……呃,那我改天請你出來坐一下好嗎?我打電話給你,哈哈,你的號碼我一定記得住!”

“好。”

“嗯嗯,我叫葉流年,你呢?”

“端凝。”他說出自己的名字,然後目送她牽著馬離開。

葉流年,那個號碼,你記住了嗎?

端凝不知道自己找到她又能怎麼樣,不放心她又能怎麼樣,一年前的事故中她失憶了又怎麼樣。

她失憶了,可他沒有,他什麼都記得,每一個情景、每一句話都記得。

初見葉流年的時候,她穿了一件領口有白色蕾絲的短袖上衣,下身是件牛仔短裙,腳上是黑色的,亮亮的小皮鞋。她的頭發黑黑的、長長的、有著大大的卷,眼睛也是黑黑的、大大的、圓圓的,就像是動畫片裏的小公主。

跟葉流年一起在圖書館自修的時候,她總是會睡著,臉朝向他。陽光很好,甚至能看清楚她近乎透明的皮膚上兩粒小小的雀斑。

葉流年送過他很多禮物,有一枚去海邊玩撿回來的小石頭,上麵用漆寫了“凝”字。

葉流年會嘲笑他長了一顆法學腦袋。或許吧,或許他的真的長了一顆法學腦袋,他長於背誦法條,長於邏輯思考,可他卻沒辦法算得出來,究竟想了她多少次,那些有關於她的片斷粘合成時間會有多漫長。

他用了近一年的時間才找到她,知道她在海平,知道她沒有了記憶,知道她當初差點死掉,是傅意澤衣不解帶的守護著她,並且藏起了她。

他也知道,葉流年現在的生命中隻有傅意澤,他們已經快要結婚了。

端凝知道,自己的記憶和葉流年的記憶已經不再有交集。所以在重逢的時候沒有了機會,沒有了給彼此機會的能力,無法對彼此言愛,無法在彼此的記憶中,找到正確的自己。他不知道自己和葉流年為什麼會發生那麼多的事,這便是注定嗎?

葉流年把馬牽回馬會,便急忙衝了涼換了衣服打車回家。她最近迷上了騎馬,傅意澤也讚成,本來要打算陪她一起的,可臨出門又接了個項目,隻好在家工作了。

家不遠,是一棟老建築,海派風格的乳白色三層小洋樓,有著朝著花園的陽台。是爸媽買給她的,做為她死裏逃生的慰問品。其實這房子並不貴,因為買的時候看外觀頗有一幅年久失修的架勢,可葉流年就是沒有原則沒有理由的喜歡,就是覺得這房子就該屬於她。好像遠遠的、不知道哪個方向、哪個角落裏有個聲音曾經對她講過:我喜歡那種老式的建築,有乳白色的外牆,有朝著花園的小陽台……

按了門鈴,沒等一會兒傅意澤便幫她開了門,一臉假裝的凶狠,“葉流年,如果下次再不準時回來,我就不許你單獨出門!”

“你個倒插門的還敢管起當家人了?”葉流年一掌拍在他胸口,斜著眼睛瞪他。

傅意澤的氣場立刻泄了……

“喂喂,我知道我是倒插門兒,你也不用每天提醒我,這什麼世道!”

“女權當道!”葉流年捏了捏傅意澤的鼻子,“做飯了沒有?賺錢了沒有?”

“報告大王,這是今天的進帳。”傅意澤立正站好,手指比劃了個數字。

“嗯,不錯不錯。”葉流年一臉小人得誌的心滿意足,笑逐顏開。

傅意澤便怔忡了,不自覺的站近,低下頭,想親一親那雙晶亮的眼睛。

葉流年後背一凜,竟下意識的跳開。可隨即已從傅意澤近乎受傷的眼神中再一次後悔。

她後悔自己的過激行為,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傅意澤是她的男朋友,是她要嫁的人,是救了她、照顧她,不嫌棄她什麼也不會,不嫌棄她沒有曆史、沒有過去。可是……從她從生死線上下來之後,就是不能接受傅意澤對她有任何的親密舉動。

“對不起……”葉流年咬了咬嘴唇。

傅意澤沉默了片刻,又揚起笑容,“沒事,我們有的是時間,我等你。”

“嗯。”葉流年點點頭,把自己提著的騎馬衣物放進了櫃子,訕訕的說著:“我做飯。”

“飯菜都準備好了。”傅意澤還是抬手揉了揉葉流年的頭發,“都是你愛吃的。”

葉流年眼睛一亮,很是驚訝,“你做的?”

“夜家送過來的。”傅意澤搖了搖頭。

“啊……又是夜家。”葉流年很是沮喪,“他們對我越好,我就越覺得對不起他們。我是真的想不起來那個玉戒指是誰的了。”

“想不起來也別逼自己。”傅意澤盡量用輕鬆的語氣說著,心裏卻沉沉的,“還有,以後不許一個人去騎馬,也不許一個人出去,我擔心你。”

“我是失憶,不是變成癡呆,傻瓜!”葉流年歎了口氣,“我先去洗手。”

“嗯。”傅意澤點點頭,看著葉流年進了洗手間,忽然想起件事,隨口問著:“你借的那個手機號碼真是夠巧的,男的女的?”

“男的!”葉流年愉快的聲音從洗手間傳出,“哈哈,我下次想約他做個訪問,他有素材哦。”

“男的?做訪問的時候我要跟著。”傅意澤的語氣酸溜溜的,把夜家送來的晚餐一一擺上桌子。

“你跟著幹嗎?”葉流年洗好手走了出來,“你跟著人家就會別扭,一定不會講故事了。”

“哪兒來那麼多故事啊,小心是個騙子!”

“什麼騙子啊,人家儀表堂堂的。”葉流年瞪了傅意澤一眼,“看他的樣子就是好人,叫什麼來著……啊,端凝!名字特別吧!”

“啪~”裝了紅酒的酒杯從傅意澤的手中滑落,他急忙蹲下身撿著碎片,地毯上的紅酒迅速滲了下去,隻留一大攤暗紅。端凝……端凝終於出現了。

傅意澤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他已經小心翼翼的等了一年之久。那是一種會讓人窒息的等待,隨時隨地的擔心,即希望葉流年在身體上痊愈,又恨不得她永遠記不起過去的事情。

葉流年在火車上出事落水,所有的人都認為她沒救了,死定了,是他不肯放棄,瘋了一樣求人去救她,去找她。直到三天後才在沿江的岸邊找到了垂死的她。她的頭部遭受重創,整個人被江水泡的就像一片白紙。是他把她送到最好的醫院,請了最好的專家來治療,直到她蘇醒。

她醒了,卻忘記了所有的事情,卻唯獨記得海平是她的目的地,她一定要去的地方。

他知道自己沒辦法真正的藏起葉流年,尤其以夜家的人力物力,想不被找到幾乎是不可能的。他首先通知了葉流年的家人,征得了她家人的同意,以未婚夫的身份陪在她身邊。他要盡可能快的讓葉流年愛上他,然後心甘情願的嫁給他。

傅意澤知道自己像是個瘋子,知道自己這樣做的危險性,知道自己是自私的,可是……可他沒辦法放手,去他的道德、去他的規矩、去他的理性!

葉流年命懸一線的時候沒有什麼道德、規矩、理性能救命,有的隻有他的堅持!

他已經堅持了這麼久,不能放棄,不可能放棄。

可端凝卻還是出現了,也好,他出現了也好,是時候跟他攤牌了。

傅意澤拾起了全部的碎片,微笑著站起來看著疑惑的葉流年,平靜的說著:“有什麼特別的,普通名字而已。”

葉流年沒有反對他的話,隻是笑笑,心裏湧上一絲古怪的疑惑。

“流年。”

“嗯?”

“我們把婚期提前吧。”

“……可是……”

“我很想你。”傅意澤走近葉流年,居高臨下的捏起她的下巴。

“我們每天都在一起啊。”

“是每天都在一起,可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傅意澤慢慢的說著:“你的過去就那麼重要嗎?即使全部都忘記了又怎麼樣,你有我就行了。”

“是,我有你。”葉流年的語氣平靜而又失落,“可我沒有自己。意澤,這不是小說,不是電視劇,不是隻要有愛就行了的故事。你知道那種恐懼嗎?那種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誰,做過些什麼,是不是殺人犯是不是小偷強盜!我的一切都需要你來告訴我,這根本不是我是否相信你的問題,是掉進一個無底洞的感覺,失重、迅速的下落,會粉身碎骨。就好像……我從沒活過一樣,一個人活在這世上的證據就是記憶,可我什麼都沒了。”

“所以呢?”傅意澤苦笑,“如果你永遠也想不起來呢?”

“那我們就如期結婚。”葉流年心疼的扳開傅意澤的手掌,他的手指被玻璃割了一道小小的口子,有血珠迸出,觸目驚心。

傅意澤不再說話,由著她跑去拿創可貼幫自己包紮,傷口不深,跟她一年前掉進江裏身上被石子刮出的傷比簡直是天壤之別。

她那個時候疼的整夜沒辦法睡,是他抱著她,哄著她。

傅意澤忽然伸出手臂,緊緊的環住葉流年,緊緊的擁著她,就像過去一樣。

過去……可是他們之間的過去,也不過隻有一年。

安靜的吃了晚飯,像往常一樣,葉流年回書房寫東西。傅意澤並不打擾她,說是出去跟朋友聚一聚。

朋友?葉流年有些奇怪,在海平住了快一年了,前半年傅意澤專心照顧她,兩個人幾乎形影不離。後半年她的身體好多了,他便接了一些項目在家做,基本也是很少分開。有一度葉流年以為他原本就是個宅男,可偶然的機會看到了他從前的博客日誌,才發現他是那麼陽光、喜歡戶外運動、喜歡結交朋友的一個人,這麼說來他宅起來完全是因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