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寬厚、耿直、木訥寡言,能忍則忍,這一點是爺爺性格的克隆;而他火山噴發之烈性和拚命幹活之急性,爺爺說這是奶奶性格的翻版。這次即便是爺爺不大發雷霆,他也忍無可忍準備殺殺她們的威風。
爺爺怒視站在麵前的大娘和她身後的幾個閨女,直言正色地質問:
“你們是怎麼看的孩子?發生這麼危險的事情,性命攸關的大事,你們想過後果嗎?”
這幾個人像幾根被烈日曝曬失水的草,蔫蔫地低著頭。爺爺說著把兩條腿盤到炕上,心頭火起,怒氣不可抑製:
“有些過去的事,是不想說的,可你們欺人太甚,以為不說的事我們不知道,今天我就跟你們算總賬!”他連珠炮似地數落出:
“我的那個小孫子,是你們給喝清水和米湯餓死的。你敢對天發誓,給孩子吃了幾次奶水?我的那個小孫女,是你們故意傷害她的腿腳,差點殘廢,你們敢對祖宗發誓說不是?”
他停下來,但他的疑問聲音仍在回響,他的眼神逼得她們縮成個團。空氣在燃燒,火山岩漿還在噴發:
“這兩個孩子的媽,是你們生生給折磨死的,你們以為天地鬼魂能放過你們!
對我這個孫子,你們還想斬草除根嗎?你們平日對孩子使那些小伎倆,以為我們眼瞎看不出嗎?你們做了這麼多孽事,不怕老天有眼報應?”
大娘的臉色煞白,手也在抖,連說怪自己沒看好孩子,避重就輕想蒙混過關。爺爺提起了手杖,敲打著炕沿,發出響聲。那幾個大閨女縮在大娘身後,如同喪家犬一樣狼狽不堪。
爺爺一不做二不休,繼續訓斥:
“你們拍拍自己的良心,若是有誰把你的孩子打成這樣子,你們得像瘋狗一樣咬人。這個孩子躺在地上流血,你們身不動膀不搖,連這點善心都沒有,是人還是畜牲!攪家不良,陳家這股就敗在你們這堆女人手裏。做賊還心虛呢,你們做了這麼孽事,難道不怕老天收拾你們!”
爺爺越說越來氣,本是一張朱砂麵孔,這回成了白臉包公。最後他用手杖杵著地發誓:
“你們誰再敢動這個孫子一根毫毛,我就要你們的命!我豁出自己的老命,替天行道。”
說著他把手杖狠狠往炕沿上一杠,哢嚓一下折成兩節,嚇得那母女幾人後退好幾步,以為要打她們。
父親勸爺爺,氣大傷身,讓她們自己反省。
可爺爺又大吼:
“想想你們的惡德,還不改,就都滾出陳家大院!”
這話一出口,大娘拉著幾個閨女,撲通一下跪在爺爺麵前求饒,表示今後一定好好看孩子。
爺爺拿著半截手杖,指指天又指指地:
“做人若不知天恩地德,就不仁不義。不仁不義的人,帶不出好孩子!”
爺爺抬腿走出屋,回頭指著炕上躺著的弟弟,對父親說:“把孩子抱我那屋去。”
他的潛台詞是“我不放心”,他知道這些人本性難移。從此,弟弟白天跟爺爺一塊,夜裏與父親一起。直到傷痊愈,再也沒去她們那屋裏。大人誰也沒不讓他去,有時還讓他找小弟玩,可他搖頭。大概那裏使他傷得太重,有太多抹不去的痛苦記憶,大概那天親眼看到爺爺對她們發怒,他也終於有了勇氣和機會離開她們。
我們步入老年,每次見麵隻要遇到雨天,我都開玩笑地問:“老弟,傷疤癢嗎?雨都下一天了。”
他總是很嚴肅地回我:
“不癢,但有點痛!”然後笑笑說,“有頭發掩護,別人看不到這痛,自己可知道。”
6
弟弟的傷快痊愈時,姥姥才知道,急著過來看。
弟弟趴在爺爺的炕上,手邊放著一大盒玻璃球,爺爺一個個往外拿,正教他加加減減數數。姥姥進來了,弟弟一躍站起來,撲到姥姥懷裏,小腦袋貼在她臉上蹭來蹭去。她看到頭上和脖子上纏著刺眼的藥布,頓生難耐的感傷,不禁潸然淚下。祖孫倆麵麵相覷誰都不說什麼,誰都懂對方想說什麼,有相通的心,語言就多餘了。他抱著玻璃球盒,反身坐在她的懷裏,這是他獨享的寶座,它能彌補缺失的母親的溫暖。姥姥盯著明晃晃的紗布繃帶,眼神燃燒著憤怒,臉上的冷色明顯地在疑問,逼得爺爺不得不迅速“迎戰”。
爺爺領教過姥姥的厲害,更知她對外孫刻骨銘心地疼愛。沒等她開口,爺爺主動告訴姥姥孫子受傷和治療的詳細情況,特別顯擺自己如何大發雷霆,滅她們威風的情形,奶奶在一旁還幫腔補充,說人家官升脾氣長,而他越老越威風。其實在這之前,父親已把爺爺大怒一事跟姥姥說了,認為有生以來從沒見爺爺發這麼大的火,姥姥聽後憋的氣已消了大半,她早就希望爺爺這麼做,所以她半開玩笑地調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