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命如此延續,有何意義和尊嚴!”
人到老年,體衰多病,這種外形上的改變是明顯的,令人一目了然。然而,那些風燭殘年的老人精神上、性格上的變化,卻是內心世界發生扭曲,甚至是心理變態的某種外化。蓉子的“老人題材”作品,在觀察人生百態、洞悉人性善惡的同時,又以一種獨到的心理解剖的視角,向人們揭示了有些享受到社會化“贍養”恩惠和人道關愛的頤養天年的老人們,有時候並不領情,他們以種種常人難以理解的方式,發泄著心中的怨氣和怒火,作為對自己失去天倫之樂的精神補償。於是,我們看到那些“人生責任已盡”的老人們,在老人院中“為了找點事做做,隻有吵架。在雞蛋裏挑骨頭,在暮夜裏擦火花。為一杯開水,為鄰床的風油味,為半張紙片,撒潑哭鬧,尋死覓活,驚天動地,給大家忙碌的生活添些熱鬧,加點色彩。彼此精神不至於太空虛。”請聽一位整天吵鬧不休的罵人者的自白:“我辛苦一世,現在老了,人家都不要我,罵罵也過癮!”(《胸口永遠的痛》)還有整天將“死”掛在嘴邊的:“有的老人愛耍賴,動不動以死相脅。招式雖老,百試百靈。於是他們一招走天涯,從家裏帶到老人院,一路死纏爛打,要求的盡是些‘神燈’奇事。任你百般勸說,勸得自己晚上講夢話,他就是舍身忘死地嚷:‘我死,死給你看!’”可是隻要一聽到讓兒子掏醫藥費,則立馬收斂不提“死”字(《錢為何物》)。還有一位施了神經線手術的作天作地的老婦人,“除了不能行走,一切正常”,卻將老人院徹底當成了吊嗓子的“練功場”:開始,“不論白天晚上,她一喊就有人到,遲了一點,聲音響徹雲霄。可憐的護士,夜夜要替她按摩腳,泡牛奶,陪她說話,一走開,馬上大聲喊痛。早晨,她總是裝神弄鬼,不肯洗澡,人家工作,她睡覺,醒來再大嚷大叫”;當護士不再陪她玩這“狼來了”的遊戲時,她竟然“扯掉褲子,拉出尿布,撕碎了往窗外撒,在床上玩大便,東抹西塗……”最後從半夜兩點直叫喊到淩晨四時,廚師亞珍忍無可忍,前去製止,她卻倒過來大叫“上帝打救!”一副無辜受害者的可憐相(《上帝打救》)。更有一位半醒半醉的老人,整天“閉著眼睛講的都是當年風月情,R加三級。隔鄰老人齊聲怒斥,問罵他何來?說:天天講的都一樣!”(《雜碎新聞》)
由此可見,老人們的精神、心理和人格的健康問題,並沒有隨著老人院一流的服務質量和衣食無憂的生活待遇而加以改善,相反,他們以形形色色有違常理和人性的乖張、怪異的行為,來體現自己的存在意義,以期引起旁人的關注與重視。對此,作者在文中所做的解析和歸納,大體上有三方麵的原因:
首先是心理上的孤獨感。在老人們的心靈深處,真正渴望的還是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以及合家團圓的家庭氛圍。逢年過節,尤其是“過新年”,盡管老人院內“掛花飾,打彩帶,擺糖果,封紅包,播年歌,紅柑一堆堆”,一派喜氣洋洋,但還是有些老人並不快活:福伯意興闌珊,獨自發呆;丁嬸隻顧發脾氣,抓腳皮,因為“不能回家過新年,是心底最大的悲哀!遊子還有歸家日,老人院的住客,住下就是家”。對於老人院中的老人而言,“任你山珍海味堆滿桌,不如家中子孫圍繞坐”(《過新年》),人文關懷無法取代天倫親情。
其次是對死亡的恐懼感。住進老人院的老人們,猶如塞林格筆下的“麥田的守望者”,“在茫然的歲月中等待,一天又一天”,而最後等到的卻是人生的盡頭——死亡。因此,他們忌諱一切與死亡有關的事情和字眼,“除了癡呆者忘了死為何物,幾乎人人怕死,正確地說:是自己很怕死,對別人的死就真很淡”,“他們總是笑談他人生死,毫不傷感。話題一轉到自己身上,悲傷就來了”(《錢為何物》)。因此,他們想方設法將自己對人生末日的恐懼感以尋釁的方式轉嫁給別人,以此得到心理平衡與精神慰藉。
第三是雖老而未泯的情欲需求。每個老人都是一個獨立的存在,當他們形體上老態龍鍾,並非等於所有的人性需求都已結束。老女人也有自己的“少女的夢”:那位80歲的“單身貴族”江小姐,“每每聽見醫生要來巡院,趕著喚護士給她換衣”,搽粉描紅;甚至主動要求院方幫己增肥,為的是能“找個老公公”(《少女的夢》)。更令人咋舌的是,“那癱瘓了的人,還終日不忘芽籠風光,隔鄰古稀阿伯更是叮嚀:要去告訴我,一同去住幾日!”“80老頭,身龍鍾,心蠢蠢,朝思暮想要一親芳澤的,竟是僅餘呼吸的‘標本’。生蹦活跳的人,又怎怪他偷香竊玉?”關於老人的情欲問題和性的需求,在目前的老人院中是不予考慮和不被允許的,但還是有人偷吃了禁果。“食色性也,至老未休,下世紀的老人院,是否列情欲為護理項目之一,也照顧了?”(《老人院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