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臨近黃昏,聽得一聲高亢的鷹嘯,大風從空中直直落了下來。我閉上眼,不忍目睹,隻能聽到“撲通——”一陣嘩嘩的水聲。大風,又栽進那水池裏去了。
本來白肩雕應當是振翅飛翔在廣袤的天空中,巢營於高山峭壁之上。但是,大風很低調,從來不以自己是隻雕為傲。悲劇地是:他好像以為自己是隻鳥兒。
這裏有一些讓人慘不忍睹的事實:其一,大風食草;其二,他很喜歡主動親近那些雞鴨鳥鵝;其三,大風會獨自在院子裏叼些草啊樹枝啊,搭個窩,然後縮進去;我覺得要不是他的唾沫沒有粘性,某一天就能有幸看到大風築個巢懸在房梁上。
今日裏不知道又是哪隻身輕如燕的鳥兒將大風迷得“沉魚落雕”了。
我讓大風送信是為了給他和那些信鴿製造機會,以免哪天他看上了隻烏鴉叼回穀就不吉利了。
我從大風嘴裏扒拉扒拉,終於將師傅的回信摸出來。信箋被水沾濕,上頭四個字已經有些模糊不清:“不日當歸。”我拿著這紙左看右看橫看豎看,對著太陽看,迎著西風看,最後不得不承認:這不是什麼密信,上頭就這四個字。
“不日”,是指不過多久便回,師傅許是知道我會掛念他,所以特意寬慰我。“歸”,是說師傅將藥王穀當作自己的家,外頭花花世界雖然好,這裏才是他的歸宿。我細細一體味,這封信雖然言簡意賅,但字裏行間都表達了師傅歸心似箭的心意。如此,我開開心心地將紙箋收入懷中,去尋樓西月吃晚飯。
南雁是個妙人,他不僅以一己之力將一馬車的家當都帶來了。他還燒得一手好菜,清新爽口,很有江南的味道。樓西月,和他師傅一樣,是個識貨之人。
在此之前,一直是我給師傅做飯。我入穀的第一天,師傅做了道清蒸豆腐給我,讓我平生頭一遭體味到吃豆腐原來是如此地美妙,堪比那天界瓊漿,那鮮美龍肉。這是我唯一吃過師傅做的菜,我其實挺後悔,早知道那是唯一的一次,我要先將那清蒸豆腐畫下來,然後細細記錄下當日豆腐的質感,便於往後回味。當然,我很樂意為師傅做飯,最好能做一輩子。
飯畢,我同往常一樣在竹林中散步。晚風輕拂,將竹葉吹得“沙沙”做響,不時翩然落葉紛飛。月色如水,一片靜謐,從竹林的縫隙中泄散下來,化作一道銀河蜿蜿蜒蜒。我踱步走到一隻翠竹旁,伸手摸了摸那竹節,觸手微涼,上頭刻著一行小楷——“瀟香竹”。
很久前有一日,我同三公談風流人物,說到上古賢君舜帝,還有他的兩房妃子。
我點評道:舜帝雖然是千古明君,但對待愛情仍是同那後宮三千的帝王一樣一樣啊。蛾皇女英,愛情怎麼能平分?
三公答:人心叵測啊。
我此後便一直糾結於舜帝的愛情觀人生觀價值觀,糾結於他如何能在兩個女人中如魚得水。我這個人非常執著,不糾結個所以然來斷然是不會放手的,於是我清晨對日唏噓,晌午迎風落淚,夜裏賞月哀愁。
那麼在某個夜裏,也是在這十裏竹林當中,我席地而坐。漫天星光閃耀,翠竹成海,鋪陳了一地的青葉,無邊無際,好似連著那沉沉幕靄。我在這花好月圓的夜晚數著身旁的竹子:若是單數,那舜帝愛的就是蛾皇;若是雙數,那舜帝愛的就是女英。
一陣風吹來,兩側翠竹搖曳,在地上灑下斑駁疏影。我抬頭之時,師傅著一襲白衫立在那皎皎月色之下,沒有束發,任發絲在風中輕舞,麵色雲淡風清,不染半點煙塵。歲月靜好,風止住,月止住。我的心,也止住。
他看著我,麵容清俊,問道,“小香,又在竹林裏迷路了麼?”竹葉落在他袍上,再順勢滑落,隱於地上那千萬片繽紛中。
我愣了好久,直到師傅走近身側,伸手將我肩上的落葉拂去。我問道,“師傅,人這輩子能夠真心愛幾個人?”
師傅麵色隱有笑意,“小香可是又出穀聽戲去了?”
我望著師傅,腦中隻有風花雪月,怔怔地點了點頭,“嗯,我聽了蛾皇女英淚染青竹的段子。舜帝太讓我失望了,讓兩個女子肝腸寸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