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犧牲||他年輕,英俊,是王子之尊,一國之內,他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意氣風發,自信滿滿,香車美人,宏圖大業,對他來說仿佛都易如反掌。然而,現在這一切看起來,都變成了啃食心靈的毒蟲,日夜縈繞在他夢中,發出惡毒的狂笑,侵蝕著他的靈魂。他,開蘭王國的繼承人克利姆王子殿下,徹徹底底地被擊垮了。梵心城外一場血戰,開蘭大軍幾乎全軍覆沒,一時之間,開蘭王國全國都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就算是在王都“紅雪之城”,也不時聽到未亡人淒涼的痛哭聲。克利姆連門都不敢出,自回國後便始終藏在自己家中,不曾露麵,甚至連父王弗羅斯特也沒去拜見。他現在的樣子,幾乎令人認不出他便是原來那個風流倜儻的英俊王子,雙頰深陷,兩眼無光,不知有多久未曾沐浴,全身上下酒氣衝天。他一直呆在自己臥室之中,不停地喝酒。他很累,卻不敢入睡,因為隻要他一睡著,那三十萬死去將士便化作厲鬼冤魂,纏繞著他。他很害怕,很自責,很慚愧。他很在乎別人的看法,特別是父王弗羅斯特。他自問都是自己的錯,那場戰爭本來是會贏的。他用盡所有惡毒言語去詛咒那個邪惡凶狠的暗黑法師!他仍用殘存的溫柔去思念那個美麗的女子!他不敢麵對的,卻隻有他自己。於是仰起頭,於是抬起手,看著手中盛滿美酒的酒壺,繼續喝酒,直到自己不醒人事,直到倒在地上,沉沉睡去。“砰”,酒杯從他手中滑落,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房間的門,“嚌呀”一聲,被人輕輕推開,昏黃光線之下,照出門口站著的兩個人。“這便是我唯一的、寄予厚望的兒子麼?”弗羅斯特低低地在心裏念了一句,慢慢走了進來。跟在他身後的,是同樣憔悴了許多的埃瓦。“啊!”看到克利姆竟然變成了這個樣子,埃瓦心裏吃驚,忍不住叫了出來。弗羅斯特卻很平靜,至少他的表情看起來很平靜,他慢慢走到兒子的身旁,身子擋住了桌上燭台發出的光線,使得克利姆置身於陰暗之中。克利姆用手抓了抓頭,嘴裏嘟囔幾句,在地上翻了個身,又繼續睡去了。看著他,弗羅斯特突然道:“你猜他現在夢到了什麼呢?”埃瓦低下了頭,卻不說話,他很清楚此刻的弗羅斯特陛下並不需要答案。果然,弗羅斯特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道:“也許他又回到了戰場之上,奮力拚殺;也許他夢想到那一場戰爭結果改變,或者,”他冷冷一笑,道,“他還夢到了那個美麗的希麗婭公主?”埃瓦叫了一聲:“陛下!”眼中滿是懇求之色。弗羅斯特哼了一聲,道:“你不用替他求情,我這些日子細細查過,當時戰局突變,完全是因為克利姆貪功燥進,被人家抓住後窮追猛打,才導致一敗塗地。”埃瓦一窒,說不出話來。弗羅斯特看著克利姆憔悴無神的臉龐半晌之後,長歎一聲,在桌旁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燭影搖曳,照在他的身上,埃瓦看去,突然感覺那一個瞬間,弗羅斯特竟似乎老了十歲,如將死之人一般。他心中一緊,卻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在漫長的沉默之後,弗羅斯特終於打破了沉默,道:“埃瓦,你跟隨我已經快四十年了吧?”埃瓦恭聲道:“是的,陛下。”弗羅斯特轉過頭看著他,道:“說來你也是看著克利姆長大的了。”埃瓦嘴角露出一絲笑意,道:“是,從殿下誕生之日起,我就一直看著他成長。”弗羅斯特的聲音低沉而空洞,道:“他是我唯一的兒子,也是開蘭王國未來的繼承人。”埃瓦道:“是。”弗羅斯特道:“可是我很失望,你知道麼?”埃瓦一抬頭,叫道:“陛下!”弗羅斯特道:“他若勇敢向我認錯,雖然無能,也算一個男子漢大丈夫;他若把錯責都推在別人身上,雖然可恥,卻還有幾分狡詐,難保將來不是一個奸雄。可是,嘿嘿,”弗羅斯特一聲冷笑,道,“他卻選擇了逃避,自暴自棄,卻讓我無話可說了,除了兩個字:懦夫!”埃瓦默然。弗羅斯特看向克利姆,眼中有說不出的失落,但埃瓦還是從中看到了一絲憐惜和慈愛。“不過,他終究還是我的兒子,”弗羅斯特深深吸氣,緩緩道,“開蘭王國日後也隻有他一人能夠承繼,所以我不能讓他有事,你知道麼?”埃瓦的身子突然抖了一下。“三十萬大軍,在形勢一片大好的情況下竟然全軍崩潰,國內下至平民遺孤,上至朝廷百官,無不群情激憤。一個處理不好,便要生變。但我不能殺克利姆,殺了他開蘭王國便沒有人繼承,祖宗數百年的基業我不能棄之不顧;我也不能處罰克利姆,否則便是給他留下無能的烙印,日後的開蘭王國需要一個完整而有能的王者來治理國家。”年老的皇帝帶著深深的痛楚,淡淡地道,“你明白我的意思麼?”埃瓦抬頭向他的皇帝看去,緩緩在他麵前跪了下來,伏在地上,伏在他的腳下,低聲道:“我明白的,陛下,我明白!”弗羅斯特蒼老的臉上有一絲淒然,慢慢伸出枯槁的手,放到埃瓦已灰白參半的頭顱之上,一如許多年前,那曾經年輕的王子撫摸更加年輕的少年侍衛頭上的黑發。“以後你要好好地為我效力!”“是!”那一句年輕的誓言,在歲月裏經曆了多少風雨,鏤刻在那般堅韌的心間,時至今日,竟清晰如故。帶著一絲血腥!弗羅斯特收回了手,藏在袍中,不讓這世間任何人知道,他也在輕輕顫抖。他低低地,以一種自己也不認識的聲音,輕輕道:“你放心吧,你的兒子,我必定好好照顧。”燭光昏黃,搖擺不停,照在這個房間裏兩個老人和一個熟睡的青年身上,有了幾分淒涼。※※※納斯達帝國,梵心城。夏爾蒙從前廳走到後堂,一路之上,時有遇到下人侍者。他們見到這個黑色的身影時,都深深致禮,不敢多說一字。這初夏的早晨,這般寂靜,偌大的一個公爵府邸,悄無人聲。青瞳不在身後,阿利耶出去辦事,傑拉特返回了城外軍營,甚至連羅德、維西還有塔爾常有的嬉笑聲也不見了。早晨的陽光是溫柔的,拂過世間萬物,照著這座空蕩蕩的府邸,照在這個臉色蒼白的黑袍男子身上,卻成了寒冰。他停下腳步,站在這座府邸的一個角落,右手緊握著一直陪伴他的暗黑法杖,靜靜地抬頭,看天。長空萬裏,有白雲幾朵。他忽然想到,又有許久沒和朋友們相聚了,維西的貪心,羅德的歌聲,塔爾的呱噪,似乎都刻在心間,就在昨天一般。可是,在這個時候,他卻感到了一絲陌生。而那個淡綠眼眸的女子,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跟隨自己的身後?他蒼白的臉上毫無表情,收回了目光,低下了頭,不經意的看著地麵。陽光照過了他的身子,在地下印出一條淡淡的、孤單的影子。黑袍男子走回大廳時,已得到下人報告,阿利耶大人正在大廳中等候。當暗黑法師黑色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時,背身而立的阿利耶似有所覺,轉過身來,行禮道:“大人。”夏爾蒙點了點頭,走了過去在椅子上坐下,道:“什麼事?”阿利耶沒有立刻切入正題,反而向窗外看了看,道:“大人,今天是個好天氣啊。”夏爾蒙看了他一眼,道:“是。”阿利耶悠然道:“不過若是在北方,比如開蘭王國那裏,應該還剛剛是初春吧。”夏爾蒙點頭,拿起桌上茶杯,喝了一口,道:“北方殘冬開春,隻怕還是頗為寒冷的。”阿利耶微笑道:“正是,開蘭國內現在果然是一片肅殺。”夏爾蒙抬起了眼,聲音中有了些許的興趣,道:“哦,何以見得?”阿利耶道:“大人你還記得開蘭南侵大軍的主將埃瓦吧?”夏爾蒙點了點頭,心念一動,道:“他死了?”阿利耶心中一震,道:“不錯,就在前日,開蘭皇帝弗羅斯特追究戰敗責任,查明此次大敗完全是主將埃瓦統禦無方,指揮失誤所致,按罪當斬。但他老人家念及數十年來埃瓦大人勞苦功高,故賜他自盡,以留全屍,並特意言明此皆埃瓦一人之罪,不涉家人老幼,其族人仍居貴族之列。”夏爾蒙淡淡一笑,道:“埃瓦死的冤枉。”阿利耶卻道:“以我看來,他隻怕是甘心就死的。”夏爾蒙想了想,道:“你說。”阿利耶道:“當日梵心城外一戰,埃瓦統軍有方,深通戰陣,我軍陷於苦戰,本無機可乘。但克利姆王子一個意想不到的躁進,卻令戰局逆轉。我以為以埃瓦之能,必定知道當時最好的方法就是放棄克利姆,但他最後卻不惜犧牲三十萬大軍來救一個克利姆王子。說到底,對開蘭大軍有全盤指揮權終究隻有他一個人,所以說他是罪魁禍首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夏爾蒙點頭道:“你言之有理,梵心之戰埃瓦的確罪責難逃,但從另一方麵來說,他又何嚐不是把開蘭王國從更大的危機中救了出來。”阿利耶麵有不解。夏爾蒙站起走到窗前,眼看北方,靜靜地道:“當今天下,一國宗廟社稷的傳承完全是以血緣為根本,若子嗣斷絕,則要從同族旁係中過繼,若是連同宗也絕了後,這個國家的根基也就動搖了。”說到這裏,他眼中譏誚之色閃現,道:“據我所知,四十年前,弗羅斯特還有四個兄弟,他們五人爭奪王位,彼此傾軋,最後自然是弗羅斯特勝出。他即位之後,隻在一年間,就以血腥手段陸續將四個兄弟包括他們同宗的老幼、婦孺甚至近鄰遠親,一一誅殺。時至今日,偌大的開蘭王族,隻剩下了他這一支,也隻有克利姆這一個獨苗了。”阿利耶歎了口氣,道:“權力相承,本就是這世間最凶險、最難為的事。”夏爾蒙似乎不經意地道::“其實在你家族之內,何嚐不是如此?”阿利耶臉色微微一變,隨即笑道:“至少我還活著。不過話說回來,如今納斯達帝國的政局可也不輸於當年的開蘭了。”夏爾蒙目光一閃,道:“你對當前局勢有何看法?”阿利耶沉吟了一下,正要說話,忽見暗黑法師的目光突然飄向自己的身後,他轉身看去,隻見青瞳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門口。那一雙淡綠色的眼眸帶著一絲妖異,她的出現也如鬼魅一般。阿利耶皺了皺眉,剛才的毫無知覺,讓他心裏一陣不舒服。隻是青瞳的眼中卻似乎根本沒有阿利耶的存在,她隻看著那一個黑色的身影。這一個,初夏安靜的早上。她慢慢走了進來,經過黑袍男子的身旁,走到他身後的一個角落,靜靜地站在那兒。夏爾蒙沒有回頭,臉上表情也絲毫不動,依舊那般蒼白,沒有人能看出他心裏到底在想著什麼。然後,他對阿利耶道:“你繼續吧。”阿利耶點了點頭,道:“到今天為止,巴茲陛下已經連續八天沒有上朝理事,朝中大事都由門官侍者帶進奏折,陛下在深宮批閱處理。連日來,梵心城裏謠言四起,一日數變,甚至多有傳聞說陛下已經病重歸天的。”夏爾蒙不置可否。阿利耶又道:“眼下梵心城內,表麵平靜,私底下卻是暗流湧動,各方勢力無不蠢蠢欲動。梵心城裏維持秩序的禁衛統領處這幾日來處理的小規模械鬥事件數不勝數,但禁衛軍抓回問話後,卻多數都私自放了了事,不敢聲張。”夏爾蒙眉頭一皺,道:“竟有此事?”阿利耶道:“這幾日我還特意到城中各處市場走了走,發覺日常用品如米、鹽、油、肉、菜價格都上漲不少,看來隻怕是有人在囤積了。”夏爾蒙來回走了幾步,道:“這方麵我倒是從未想到,你比我細心。不過依你所說,三位王子爭位之勢也漸趨激烈,不知道你看好哪一個?”阿利耶一聳肩膀,道:“我不知道。”夏爾蒙也不驚訝,反微笑道:“怎麼?”阿利耶道:“如今納斯達朝廷之內,朋黨盛行,有明有暗。隻是巴茲仍在,故三位王子的大部分實力也不能見光,難以定論。不過他們到了這個時候,卻一個個都還沉得住氣,按兵不動,倒是奇怪的很。我想來想去,不外乎兩個原因。”夏爾蒙道:“第一個自然是巴茲陛下餘威尚在。”阿利耶道:“不錯,巴茲陛下君臨納斯達數十年,英明神武,他們必定心中有所顧忌。”夏爾蒙道:“那第二個原因呢?”阿利耶踏上了一步,道:“那便是我們蒼雲集團至今還未公開乃至私下表明過態度。”夏爾蒙笑容仍在,卻沒有再說話了。阿利耶隻得又說了下去,道:“換句話說,大人你態度曖昧,但手握重兵,已是各方爭奪的焦點了。”夏爾蒙看了看他,忽然道:“阿利耶,你想探我口風麼?”阿利耶心中不知為何悚然一驚,但隻見暗黑法師一臉平和,似乎是不經意間隨便問問阿利耶強笑道:“大人,如今以我們蒼雲集團的實力,當然有許多選擇,但若是一直這麼拖下去也是不好。萬一各方勢力都失去了耐心,隻怕我們反而有成為眾人公敵的危險。”夏爾蒙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阿利耶見他這副模樣,自是不會再追問下去,當下岔開話題,道:“另外還有一件小事,不知道大人想不想聽呢?”夏爾蒙淡淡一笑,道:“你都這般說,我如何還能不聽?”阿利耶微笑道:“大人可還記得我前幾日提起過一個叫德亞的人?”夏爾蒙微一思索,道:“可是烏勒王子的那個手下?”阿利耶道:“正是。今天我來這裏之前,照例在城中市場上走了走,但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德亞一身便服和兩個人從我身旁走過,偏偏又正巧在擦身而過時對身旁之人說道:烏勒殿下今晚將在好酒樓飲酒。”夏爾蒙看著他道:“你怎麼說?”阿利耶道:“我覺得這是烏勒殿下想與大人你暗中會談,隻是大家身份都不甚方便,有所顧忌,所以才這般相邀,萬一被人發現,也可推做偶遇。”夏爾蒙沉吟了一下,卻道:“阿利耶,最近這段時間你不要再單獨在外行走,梵心城裏盯著我們的人極多,小心些。”阿利耶點了點頭,道:“知道了。不過晚上這個約會……”夏爾蒙淡淡道:“今晚我突然很想喝酒,你呢?”阿利耶大笑,道:“我正有此意。”夏爾蒙笑了笑,又似想到了什麼,轉過身走到青瞳身旁,看著她低聲道:“你也來吧。”青瞳迎著他的目光,微微的、慢慢地點了點頭。※※※黑夜來臨,華燈初上。梵心街頭依舊熱鬧,出來納涼逛街的人們笑語歡聲,各商家店鋪也都打開門做著生意,而位於繁華要道旁的“好酒樓”裏,更是賓客滿堂,生意興隆。好酒樓共有兩層,一樓擺滿大桌,二樓則隔出許多包廂,在中間空地還擺了四張桌子,現在都已坐滿了人。夏爾蒙和阿利耶、青瞳三人坐在靠街的一個包廂裏,從窗口看出去,可以清楚地看見街上行人如蟻,熱鬧非凡的景象。三人圍桌而坐,桌上一擺了酒菜,阿利耶拿起酒壺,為夏爾蒙和青瞳倒酒,口中道:“這裏之所以叫做‘好酒樓’,便是因為樓中有這一種好酒‘琥珀春’,遠近馳名,你們嚐嚐。”夏爾蒙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點了點頭。阿利耶笑道:“說起來當年我在無憂湖畔‘六華城’時,便已聽說梵心城裏有此佳釀,隻可惜無緣喝到,今日倒也是得嚐宿願。”說罷,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夏爾蒙淡淡一笑,轉眼向門口處看去。包廂門上掛著門簾,用珠子串成,頗為精致細密,讓屋內人可以看到外邊,屋外卻見不到包廂內的情況。這時好酒樓上生意興隆,大小包廂滿了不說,連中間幾張桌子,也坐滿了人。夏爾蒙看了一會,忽道:“不知道烏勒殿下來了沒有?”阿利耶微笑道:“我看來是來了,但如何裝成巧遇進入我們這個包廂,卻是大傷腦筋吧?”夏爾蒙抬眼向好酒樓上的包廂掃了一眼,這裏大約有六、七個包廂,此時門上都掛上了“有客”的標誌,顯然不是滿座就是被人預定了,餘下的就隻見酒樓侍者穿來行去,忙忙碌碌。正在這時,中間處有一桌的客人站起,心滿意足地轉身下樓,立刻便有侍者跟著過來把桌子收拾幹淨了。片刻之後,樓梯口一陣大笑傳來:“哈哈,終於有位置了。”夏爾蒙三人都是一愣,隻聽有另一人接口道:“廢話,我們三人從最後一個開始排隊,像傻瓜似的等了足足兩個時辰,當然有位置了。”“別急,別急,”第三個熟悉的聲音傳來,“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