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宗元皇帝大興元年(公元318年)
三月,癸醜,湣帝凶問至建康,王斬縗(cuī)居廬;百官請上尊號,王不許。紀瞻曰:“晉氏統絕,於今二年,陛下當承大業;顧望宗室,誰複與讓!若光踐大位,則神、民有所憑依;苟為逆天時,違人事,大勢一去,不可複還。今兩都燔蕩,宗廟無主,劉聰竊號於西北,而陛下方高讓於東南,此所謂揖讓而救火也。”王猶不許,使殿中將軍韓績撤去禦坐。瞻叱績曰:“帝坐上應列星,敢動者斬!”王為之改容。
湣帝司馬鄴比他叔懷帝司馬熾還遭罪。
司馬熾青衣行酒,雖然受辱,範圍較小,隻傳達到縣團級,而司馬鄴被俘以後,則完全成了漢皇帝劉聰的仆役,當眾受辱:劉聰出門,司馬鄴就得穿上保安製服,隨車護駕,看到的人就悄悄說:“這個保安就是以前在長安做天子的那位。”劉聰回到皇宮,司馬鄴不光要青衣行酒,斟完酒還得做洗碗工,洗完碗以後還不能休息,再換上漂亮一點的衣服,站在劉聰身後打傘執蓋……天潢貴胄,能屈能伸到這個份兒上,我們也沒有話說——鼓勵司馬鄴自殺拒辱,好像不符合現在的主流價值觀;勸慰司馬鄴放棄尊嚴苟活著,好像也不符合過去的主流價值觀。“尊嚴”兩個字,在中國往往要拿性命去換,天潢貴胄帝王子孫隻知道縱樂享受,哪裏曉得要承擔對等的責任和付出對應的代價,能夠臨危不懼、見辱不屈的又有幾人?
從長安淪陷司馬鄴被俘起,晉國的臣民們差不多有兩年沒有皇帝——好像是比利時,因議會兩黨爭鬥,整個國家可以長達數月沒有政府,但是社會生活一切如常,真是“帝力於我有何哉”——皇帝缺位,最著急的不是老百姓,而是整個官僚體係。這就像細菌沒有宿主不能存活一樣,沒有皇帝,三公九卿文武百官就失去了寄生的地方。
於是,司馬睿就有了天下喁喁(yóng)引頸期盼的聲望。
至司馬鄴被殺,環顧天下,生有二十六子的晉武帝司馬炎無孑遺矣。而且司馬鄴的命運告訴大家,即使是武帝血脈,倘無實力和地盤,遲早也是轉行幹酒保的命。所以擁有江左的司馬睿成了皇帝的不二人選:第一,丫不僅姓司馬,而且還是司馬懿的後代,血統總比其他“七達”(司馬懿兄弟八人,字裏均有一個“達”字,史稱“八達”)的子孫更靠近一些;關鍵是第二,這哥哥現如今打坐在石頭城上,麵朝長江,春暖花香。
琅邪王司馬睿和琅邪王家(王導、王敦)能先被布置到江南,也許是歪打正著;也許是琅邪王家下了一局很大的棋,王衍安排兄弟王澄守荊州,安排從弟王敦守揚州,安排王導扶佐著司馬睿先到江南,既緊傍司馬氏,又保護自己的家族,這叫“傍大款走正道”——不論經商從政都要記著這六字真言,比念“唵嘛呢叭咪吽”還有用。
有時候,有耐心、能等待就是勝利。司馬睿終於等到了這一天,野蠻的戎狄屠殺著他的家族兄弟,也等於是清掃了他的競爭對手,他隻要表示悲哀,不要把心裏的喜悅表示出來就足夠了。
長安淪陷湣帝被俘之前,餓得發昏的司馬鄴派人向司馬睿傳達最後的最高指示:“你繼位,我放心。”
勸司馬睿進步的聲音就開始了。
史上有名的是劉琨的《勸進表》,這篇用當時流行的駢體文寫成的擁戴書,非常華麗:“天祚大晉,必將有主,主晉祀者,非陛下而誰!是以邇無異言,遠無異望,謳歌者無不吟諷徽猷,獄訟者無不思於聖德。”劉琨的《勸進表》是聯名性質的,簽署的有一百八十人,包括當時北方另一強胡鮮卑的重要部落領袖段匹(dī)和慕容廆(wěi),他們和劉聰、石勒等犬牙交錯地盤踞在北方,大體上屬於“淪陷區”,他們的效忠意味著一統帝國的中樞是南渡政權,這等於確認了建康朝廷的正當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