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皇帝義熙十三年(公元417年)
關中人素重王猛,裕之克長安,王鎮惡功為多,由是南人皆忌之。沈田子自以嶢柳之捷,與鎮惡爭功不平。裕將還,田子及傅弘之屢言於裕曰:“鎮惡家在關中,不可保信。”裕曰:“今留卿文武將士精兵萬人,彼若欲為不善,正足自滅耳。勿複多言。”裕私謂田子曰:“鍾會不得遂其亂者,以有衛瓘故也。語曰:‘猛獸不如群狐’,卿等十餘人,何懼王鎮惡!”
世道澆漓,人心不古。世道一亂,人心不信——具體表現為對好人好事大家都不信,壞人壞事大家都願意信。有人對我們說,有點權就腐敗,我們都相信,因為這符合我們的生活經驗;有人對劉裕說,帶兵的都有“活思想”,劉裕也願意相信,因為這符合他的生活經驗。不光是符合他的生活經驗,更關鍵的是和自己的心理也契合。老子是這樣,怎麼能保證這幫孫子不是這樣?
當沈田子他們報告王鎮惡可能有“活思想”的時候,劉裕肯定得上杆子,丫現在對龍椅上的珠寶感興趣,不能保證丫對龍椅永遠不感興趣。何況關中是王猛經營過的地方,老百姓還念他的好,這都是王鎮惡擁兵自重的資源啊!
有棗沒棗先打一竿子再說,王鎮惡有沒有“活思想”,先打個預防針再說,劉裕對沈田子私下交代:“鍾會不得遂其亂者,以有衛瓘故也。”鍾會是司馬昭平滅蜀漢的大將,後來莫名其妙地造反,被司馬昭安排的紀委書記衛瓘收拾了。中國的政治鬥爭有大量的曆史案例,隨便抽一個給你,體會去吧!
劉裕這番話,沈田子當然心領神會,這也等於給後來沈田子擅殺王鎮惡授了權。
司馬光評論道:劉裕你既然委任王鎮惡鎮守關中,又給沈田子說這些沒鹽沒醋的話,這是標準的挑逗群眾鬥群眾!司馬光感慨道:“百年之寇,千裏之士,得之艱難,失之造次,使豐、鄗之都複輸寇手。”這麼大好的局麵毀於一旦,太可惜了!
劉裕不能久駐長安是勢之所然,留一大將代替自己經略西北也是自然之舉,再安裝幾個監視攝像頭也合乎組織程序,劉裕甚至專門修書給赫連勃勃要與他約為兄弟,他似乎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但是最後的結果是關中得而複失,舊都長安再淪入敵寇之手。
劉裕離開長安,夏王赫連勃勃聽從謀士王買德的策略,分兵青泥、潼關,對長安實行了戰略包圍。強敵環視之際,沈田子約請王鎮惡商議戰情,而且是密商,老王也沒在意,結果被伏兵殺死;這位沈哥哥以為清除了異己分子,立了大功,興衝衝地隻帶了十幾個人到大營來報功,一直在劉義真身邊的王修如法炮製,把沈田子拎起來也殺了。
劉裕留在關中的主帥是兒子劉義真,這位小朋友才十二三歲,才具再高,也不過是少先隊總大隊長的水平,俗稱“五道杠”。小小劉平日倒是挺大方,以賞賜左右為樂,王修是總大隊長的政委,少不了要嘮叨要管管,於是有人向“五道杠”講授形式邏輯:王鎮惡要造反,沈田子把他殺了,王修把沈田子殺了,說明王修要造反。
小小劉一聽邏輯清晰,關鍵是王政委讓小爺厭煩很久了,於是派人殺了王修。
長安自晉懷帝、晉湣帝被虜以來,淪入胡人已逾百年,六十多年前,桓溫入關中,耆老有垂泣者:“不圖今日複睹官軍!”
劉裕要離開時,三秦父老流涕挽留:“殘民不沾王化,於今百年矣。始睹衣冠,人人相賀。長安十陵是公家墳墓,鹹陽宮殿是公家室宅,舍此欲何之乎!”
百多年來,東晉君臣都把光複舊地當成解決內部矛盾的籌碼,轉移視線的幌子,北方老百姓有再多的愛國熱情也等於給瞎子使媚眼,白浪費表情。在劉裕心中,先篡位後恢複是既定方針,留一黃口小兒於戰略要地——我們都不好意思用現代觀念批評他自私到如此可笑地步——顯然是荒唐不智的安排,王鎮惡或許能抵抗夏王赫連勃勃的進攻,但是以王的貪鄙以及後來關中諸郡望風而降的情形看,人民群眾對這支搜刮無度的軍隊確實失望、厭煩以至仇恨。
關中大勢已失,劉裕派軍隊接應兒子返回,這支部隊因搜刮過多,導致行動遲緩,劉裕最後損兵折將損失慘重。
此次長安失守,奠定了南北朝的基本格局,再一次證明“南不勝北”是一種曆史鐵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