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麵,漢宣帝有個心理問題,一直沒有得到舒解。
我們都知道,君權是至高無上的,專製體製的宣傳係統一直講君權神授,來自上天。而實際上,皇帝都是托祖宗的福,祖宗打下了江山,天下就成了一姓的私產。對於漢宣帝來說,情況有點特殊了,他的權力——當然他知道這權力也是至高無上的——卻來自於霍光。這種情況也出在漢文帝那裏,不過,漢文帝要感謝的是一群人,而漢宣帝則隻有一個報恩對象。向一群人感恩壓力不大,而且有玩平衡的空間,漢文帝可以對周勃不客氣,對陳平等其他擁立他的人格外客氣就行了,這就不算忘恩,也可以孤立周勃。漢宣帝麵對的是一個人,而這個人,之前既輔佐過一個皇帝,還廢過一個皇帝,具有“上天”一樣的權力,這是讓漢宣帝倍感壓力的原因,既不能對霍光失禮,稍微失禮就會招致輿評,也確實打心眼裏不敢造次,萬一惹惱霍伯伯,會把自己再廢掉。
霍光應該清楚自己扮演的雙重角色:既是可以授予某位劉氏子弟君權的“神”,又是自己擁立的君主手下的大臣,在平常的日子裏要恪守臣道。這個角色不好扮演,外部的壓力和內心的煎熬都很沉重,後世有很多手握廢立大權的權臣都無法忍受權力的誘惑,把魔戒戴在了自己手上。
這是一個死結,在數學上不存在一個既比A大又比A小的B,在政治上,這樣的B很難自處,A也很難受,如“芒刺在背”已經是最輕微的感受了。
霍顯和她的子侄們過多看到了霍光扮演“神”的一麵,既然君權都可以由自己的老公授予人,那還有什麼不可以做呢?聞聽皇帝立劉奭,她咆哮道:“此乃民間時子,安得立!即後有子,反為王邪!”這哪裏是大將軍夫人的口吻,而是皇太後的口吻了。
霍光活著的每一天,漢宣帝都得承受著巨大的心理壓力,從霍光性格和行事風格推斷,他對宣帝不會凶巴巴的,但也不大會像長輩那樣有事沒事流露出慈祥的笑容,而張安世是這樣的。霍光是嚴肅的,不苟言笑的,表麵很平靜但眼睛裏麵卻有著控製一切的力量,這讓年輕的宣帝手足無措,既不敢幹脆離開崗位到一邊頹廢,喝酒泡妞,把權力交給這位威嚴的伯伯(萬曆和張居正就走到了這個方向),又不能當真行使皇帝的權力,隻能扮演一個聽話的小學生,他找不到和霍光在一起相處的恰當的心理狀態。
霍光一死,宣帝劉詢的這種壓抑感就會釋放,他的權力從這一天起不再是任何人送給他的了,而是神授,是上天賜予,當然他也會從心底解除被廢掉的威脅,他對朝廷內外的其他任何人,再沒有“欠債”的感覺,從這一天起,始知為君之樂也。
我們都看過金庸的《鹿鼎記》,裏麵康熙和鼇拜的關係大體上也是這樣,解決掉鼇拜以後,康熙心花怒放的心情,宣帝在霍光死後其實也有——他可能內心也會譴責一下自己不該為霍大將軍的死而高興,但內心的歡喜是肯定的。“帝興於閭閻,知民事之艱難。霍光既薨,始親政事,勵精為治,五日一聽事。自丞相以下各奉職奏事,敷奏其言,考試功能。侍中、尚書功勞當遷及有異善,厚加賞賜,至於子孫,終不改易。樞機周密,品式備具,上下相安,莫有苟且之意。”這種興奮的工作狂的狀態,就說明了內心的喜悅。
在沒有紅綠燈的交叉路口,大家開車就要靠默契和忍讓,以免磕碰。靠收斂心性來相處,大家都很累,宣帝和霍光都很累。為了放縱自己的心性,所以就有強人開上裝甲車上街,反正恣意妄為也不受約束,弱勢者隻好多長幾隻眼,多豎著耳朵,多多留心,小心不要被裝甲車白白撞壓一下。中國古代的政治就是這樣沒有文明規矩也沒有指示標誌的地方,在沒有規矩的地方,完全靠實力說話,所以就連皇帝都要時時刻刻注意,我的裝甲車是不是最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