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宗孝宣皇帝元康四年(公元前62年)
上令有司求高祖功臣子孫失侯者,得槐裏公乘周廣漢等百三十六人,皆賜黃金二十斤,複其家,令奉祭祀,世世勿絕。
“使河如帶,泰山若厲。國以永寧,爰及苗裔。”這是當年劉邦的誓言。
高祖劉邦曾封功臣侯者一百四十三人,從漢初到武帝太初年間,過了一百年,大概是司馬遷《史記》截稿的時候,已經有一百三十七個侯完蛋了,他們要麼犯法,要麼非正常死亡,要麼沒有後人,總之是“坐法殞命亡國”,“爰及苗裔”真正成了“話一句耳”。魯迅說“法三章者,話一句耳”,其實 “爰及苗裔”,也是話一句耳,是真正的大忽悠。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我不知道這個曆史經驗是不是從這裏得出的。一百年時間,所謂功臣世勳,不過是荒塚一片土沒了。讀《史記·高祖功臣侯年表》就會發現,一方麵是漢帝國的老板刻薄:法網日密,稍犯小錯則失侯,如太常酒酸失侯,不償人債過六月失侯,坐出國界失侯,坐買塞外禁物失侯;另一方麵,功臣之後驕奢淫逸,殺人祝蠱,謀反大不敬,等等。總之,功勳世家絕對是瀕危物種,動不動就滅絕消失了。記不得哪位學者曾經說過,“讀史的功力,莫過於讀表”。《史記》、《漢書》裏的《表》,往往被一般人忽略,其實這些表是一篇篇檔案,作者不寄感情,全是事實說話。
我以前也講過,中國社會是一個貴族無法久存的社會,帝王家出於自己“爰及苗裔”的私心,不斷地砍伐功臣貴族,不讓他們長期存在積累勢力,而要讓社會呈現出一堆細碎的散沙狀態,大家都是個體戶,不能讓你發展成托拉斯。所以“功高不賞”是一種皇家內在利益的驅動,絕非人情厚薄可以概之。
到了孝宣帝元康四年,距漢立國一百四十四年,不知是什麼觸動了這位出生於閭閻的皇帝的神經,開始緬懷“激情燃燒的歲月”,尋找“最可愛的人”。“故孝宣皇帝湣而錄之,乃開廟臧,覽舊籍,詔令有司求其子孫,鹹出庸保之中,並受複除,或加以金帛,用章中興之德。”(《漢書·高惠高後文功臣表·第四》)
善待功臣,可以擴大和鞏固統治的社會基礎,這是不言而喻的,但是,反過來並不是一定要善待功臣,國家才可以長治久安,這是一個有違道德人心的結論,也是一個殘酷的事實。劉邦即位之後,第一件事情就是屠戮功臣,從文景到一代雄主漢武帝,對所謂功臣團隊一樣是盡可能地摧殘壓抑,老功臣的後裔自然是棄如敝屣,就是在革命中勇立新功的老幹部、新功臣,一樣是卸磨殺驢。為什麼?因為一切資源都壟斷在帝王家手裏,每天都有新生的才俊以供驅策,這些人物美價廉,不居功,不自傲,沒有臭脾氣,有的隻是勤奮和謙恭,有這麼多這樣的新人給老子服務,哪裏還有什麼“功臣”兩個字。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給你立新功的機會,就是絕對地厚待了。
人世間的主仆關係,不要設想得太好,一般的好也不要期待,如果老板待你比較厚道,那是意外,不是常態,隻是個別,不是普遍。
現在的職場上,情況也差不多。很多公司和老板都把“善待功臣”作為所謂的企業文化大肆宣揚。如果功臣還有剩餘價值,善待一下是可以的;如果隻能吃老本,不能立新功,“居常鞅鞅,心懷怨望”,總覺得你當年的貢獻是一筆巨大的存款,想以後在公司的ATM機上隨時支取利息,那你肯定錯了,你以為老板欠你的,可人家老板早就認為你是亟待剝離的負資產,這麼大的心理差距,上帝也填補不了。記住一句話,離了誰地球都會轉。
如果你確實是被老板當成功臣來供養著,天天說離了你地球就不轉了,那隻有一種可能,就是老板把你當所謂的典型,拿你來忽悠那些看不透世相的小兵仔,你也是在為虎作倀,從本質上講,你丫也是在立著新功。
孝宣帝突然神經發作,要找一些功臣來善待一下,不過是為了繼續“世世勿絕”的謊言。要是認為漢祚(zuò)四百年是因為這個,那我們就連事後諸葛亮都不配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