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成皇帝綏和二年(公元前7年)
二月,壬子,丞相方進薨。時熒惑守心,丞相府議曹平陵李尋奏記方進,言:“災變迫切,大責日加,安得保斥逐之戮!闔府三百餘人,唯君侯擇其中,與盡節轉凶。”方進憂之,不知所出。會郎賁麗善為星,言大臣宜當之。上乃召見方進。還歸,未及引決,上遂賜冊,責讓以政事不治,災害並臻,百姓窮困,曰:“欲退君位,尚未忍,使尚書令賜君上尊酒十石,養牛一,君審處焉!”方進即日自殺。上秘之,遣九卿策贈印綬,賜乘輿秘器、少府供張,柱檻皆衣素。天子親臨吊者數至,禮賜異於他相故事。
臣光曰:晏嬰有言:“天命不慆(tāo),不貳其命。”禍福之至,安可移乎!昔楚昭王、宋景公不忍移災於卿佐,曰:“移腹心之疾,寘諸股肱,何益也!”藉其災可移,仁君猶不肯為,況不可乎!使方進罪不至死而誅之,以當大變,是誣天也;方進有罪當刑,隱其誅而厚其葬,是誣人也;孝成欲誣天、人而卒無所益,可謂不知命矣。
前麵說過,利用天象災難批評皇上,是一種有中國特色的批評方式。所謂百煉成鋼,百死成精,皇帝們在與批評家的鬥爭中,逐步學會了反戈一擊,而且絕對狠。
這一年,星空出現了“熒惑守心”的現象,和皇帝親近的天文學家的解讀是:這是老天爺對大臣不盡忠職守有意見了。“政事不治,災害並臻,百姓窮困”……誰之過?以丞相為首的經營班子。
嗬嗬,我發現,在漢代,要進行政治迫害非常容易,大家夜觀星象就會隨時找到機會。那個時候,沒有現代城市的紅塵萬丈,一入夜,星河燦爛,大家仰望星空,一邊矯治頸椎病,一邊琢磨誰是我的政敵誰是我的盟友這個做官的首要問題。中國古代天文學很發達,但是,政治天文學更發達。
皇帝擁有了天象的解釋權,想利用天象約束皇帝的儒臣們就會有被請君入甕的深刻悲哀。丞相方進先生一看皇帝的牌點大,於是自殺了。
皇帝和大臣作批評與自我批評,是不對稱的。大臣批評皇帝,皇帝可以覥著臉,支支吾吾混過去;而皇帝要是批評大臣,措辭如果是“政事不治,災害並臻,百姓窮困”,大臣是沒法覥著臉繼續混的,隻有尋死了。
丞相方進自殺了,成帝劉驁內心又有些不忍,要不說這個皇帝稟性較弱呢。他用乾坤大挪移把射向自己的導彈轉移到丞相腦袋上,還是有些內疚神明,於是給方進大辦喪事,大加賞賜。
司馬光哥哥一直潛水,好久沒有冒泡了,他這次忍不住浮出水麵,對劉驁展開了批評。
司馬光作為宋代人,對儒家的父子君臣三綱五常已經有了與時俱進的理解,臣子對皇帝要扒心扒肺,毫無保留地忠誠;反過來,皇帝也要厚道一點,不能擅自使用乾坤挪移大法這樣下三爛的功夫。
司馬光痛心疾首地說:皇帝是心腹,大臣是手腳,把心髒病轉移成股骨頭壞死有什麼好處呢?君臣是一體的呀。乾坤大挪移如果有效,那仁君也是不屑去做的;如果無效,那是傻子都不會幹啊。成帝劉驁讓丞相方進承擔上天責罰,這是欺天。因為按照董先師的理論,上天主要是責罰皇帝的。方進如果真是該承擔責罰,那劉驁的一番做作就是欺世人。劉驁同學既欺上天又欺世人,絕對是毀人傷己,超級傻鳥是也。
司馬光義正詞嚴,銳圓絕對要讚一個。讚完之後,我站在劉驁的立場上琢磨了一會兒,發覺成帝也不是不知利害好歹,皇帝劉驁和丞相方進之間,如果沒有“熒惑守心”這些無聊的說法,劉驁的邏輯其實很好理解:先委過於下,借部下人頭安撫人心,然後對做了祭品的倒黴蛋再私下補償一下,這不是好多領導同誌用的招嗎?曹操同誌不是借過王垕的頭嗎?
司馬光對韋小寶說:“你不能撒石灰、使暗絆,這不是大俠所為。”
韋小寶立馬回道:“老子本來就不是大俠,老子是絕對純正的小流氓,你丫不知道啊?”
皇帝權力人格是流氓人格,仁君雲雲,皇帝內心是不當真的。
同樣的招,曹操使得有勁道,有效果,劉驁用得太膚淺,太露白,效果與目的恰好相反。
這一年,劉驁駕崩。劉驁在死前對丞相方進的傷害,要說起來,問題不在該不該用損招,而是該不該出招。根據《漢書》的記載(《資治通鑒》在這段也基本取材於《漢書》),劉驁是一貫反王的,如果他真的是這樣,不是班固意淫,因為王家有老媽罩著他製約不了,合理的邏輯是,他會培植能與王家對峙的力量。大司馬不受控,皇帝應該珍惜和使用丞相為首的官僚團隊。賈寶玉不能左右王夫人,那他也不會對晴雯施加迫害。劉驁政治上很暈應該是無疑的。
領袖要培植自己的力量,一定要有擔待,肩膀要夠硬,能在必要的時候替下屬扛事。能對部屬擔待,才會受到他們的愛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