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寄客盯了杭天醉那張變了的臉色,說:“不是也要殺頭,是已經殺頭!”
杭天醉聲音也走了調,問;“什麼時候,在哪裏?”
“今日午時三刻,旗營城下。”
“那不就是你剛才來我這裏之前嗎?”杭天醉驚聲問。
“我親眼目睹。”
杭天醉跌坐在榻前,半晌才說:“這些人,原本都是規矩官紳,康梁變法之後,西安方有服官殺教之變,與遠隔千裏的杭州,又有何幹?真是天大的冤枉!天大的冤枉!”這麼說著,便起身,匆匆換了一身素衣白袍,又換了一雙布鑲黑鞋說,“寄客兄,陪我去城下祭奠一番吧。”
兩人剛要走,杭天醉又回來到櫥下茶葉甕裏,小心用桃花紙包了一撮紅茶,一撮綠茶,輕輕蕩勻了,包好,揣在懷裏,說:“天醉布衣素士,無他物祭告,隻有帶上你了。”
兩人遂匆匆走出羊壩頭,往湖濱旗下營走去。
樓閣斜陽一抹煙,蕭磷車馬路平平,泥爐土挫荒涼甚,剩有殘磚紀舊年。
順治五年,公元1648年,清軍入關進杭,立馬吳山。三秋桂子,十裏荷花,從此換了顏色。杭人忠於前朝者甚多,赴橫河橋死者,日數百人,河流為之變塞。為此,清廷擇杭州城西隅,圈地千畝,築城駐軍。高丈九尺,西倚舊時城牆,瀕湖為塹。東麵至今日的中山中路,北抵錢塘門,南達湧金門。城頭闊,可並行兩匹馬,又有延齡、迎紫、平海、拱表承乾五*那一日,午時三刻的殺頭,便應當說是在承乾門外了。
待趙寄客引著杭天醉匆匆直到刑場時,地上血跡猶在,那殺人的劊子手,看殺人熱鬧的市民,及被戮者的屍體,卻都已經蕩然無存了。
恰是初冬薄暮時分,城門尚未關閉,湖上有接人寒風襲來。夕陽西下,天色鉛灰,城下旗兵兀自返回崗哨之中,龜縮不敢再出。偌大城牆下,唯趙、杭二人,及一個蹲在牆根拎著一籃福建幹果的小男孩。
一見血,杭天醉別過頭,就閉上眼睛,隻聽趙寄容低聲咆哮,“睜開眼睛,看看今日中國,哪裏不是冤魂遍野,枉鬼滿地?靴虜入主中華三百年,血債要用血來還。不把這清政府徹底推翻,今日含冤飲刃之事,明日必定重演。”
杭天醉閉上眼睛,雙手合掌,抵於胸前,額頭微低,口中哺哺有詞。俄頃,有密密淚水從他顫抖不息的睫毛間湧出,他也不去理睬,竟任其流淌。趙寄客守在杭天醉旁邊,聽他誦著即興的祭文:辛醜冬季午時三刻,君等十數人在此城牆下飲恨黃泉。可歎我竟不能最後送你們一程。即刻趕來,人死命喪,看客四散,劊子手已收起利刃。湖上悲風嗚咽,落日愁慘,不忍目睹。我到哪裏再去憑吊你們的魂魄?唯有地上碧血,向生民哭訴冤情了。
你們都是一些守本分的規矩人,並無欺君犯上之罪,何以遭此慘劫。莫非草營人命、殺人如麻的末世,真的來到了。
真是唇亡齒寒、兔死狐悲。我這樣一個全然不知如何在世道上謀生的人,如何去麵對這樣恐懼的陰影?除了閉上我的眼睛,深深地為你們的亡靈誦經超度之外,隻能用這清潔的山中瑞草,來覆蓋住這天日昭昭之下的鮮紅的人血了。嗚呼尚饗。
口中哺哺言罷,依舊閉著雙眼,摸摸索索地從懷裏取出那包紅綠摻半的茶葉,打開後,手指攝了一束,就悄悄然、嗚嗚咽咽地撒落在那血地上,且被晚風刮掃,翻了幾片後,那綠色的茶葉,竟也被血染紅,不祥而悲涼地貼在沙土地上了。
杭天醉慢慢睜開眼睛,往地上茫然掃去,突然打一個寒喲,一步踉蹌,就跌倒在旁邊凝神思考著的趙寄客身上。
見杭天醉這副樣子,趙寄客連忙說:“回去吧,這裏也不是說話的地方。”
杭天醉遲遲疑疑地轉過身去。問:“我好像聽到了什麼聲音。”
趙寄客也站住了,側耳聽了一回:“是風吹樹葉的聲音吧。”
“是琴聲。”那個一直蹲在城牆根的小男孩,此時卻開了口。
“你怎麼知道?”趙寄客問。
“我不正在聽嗎?”那小孩站了起來,“我常來這裏聽的。”
“是誰在彈琴?”
“湖上,一個老和尚。”小孩指指城牆外湖麵。
“你怎麼知道?”
“我常聽的。”小男孩有些驕傲。看上去雖然衣衫破舊,卻縫補得幹幹淨淨,惹人生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