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便眼巴巴看著這兩個書生揚長而去。他們一時也鬧不明白,這個“大清國,唉……,”後麵到底該接一句“——你也太不爭氣了”,還是該接“——你該完蛋了”。
時局一天一個樣地變幻著,杭州人卻照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過他們的小日子。浙江巡撫劉紹棠加入各國領事簽訂的《東南互保章程》同盟,這一來,三雅園的茶客,每天議論的話題,便也順著風向來回逆轉了。
庚子到辛醜年間的冬季,對杭州人王文韶而言,是受命於危急存亡之際的冬天。彼時,載遊和剛毅,已經因開罪洋人而失寵;陪西太後往西安的軍機大臣、刑部尚書趙舒翹也被判斬監候。唯王文韶,升體仁閣大學士,清廷所有一切對內對外事情,都交由王文韶一人獨自處理。
牛皮阿毛從挖杭州老鄉的腳底板轉而為老鄉臉上貼金。他照樣喜歡給那些提著鳥籠前來閑聊吃茶的人親自沏茶,照樣以為別人都不曉得他說的那些舊聞:“你不要說,哎,這個王文韶,真正還是個奇人!賭博賭得家裏活脫精光,他大哭一場,幾張害人骨牌,統統扔到西湖裏。十六歲開始用功讀書,二十三歲就中了進士,在戶部衙門裏,聽說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呢。”
雲中雕那雲青,也抖了起來。手裏依舊托舉著他那隻八哥籠子,一邊噴噴地往裏喂食,一邊得意揚揚地對眾人說:“前日我家兄從西安回來,告我趙舒翹被賜死的事兒,那才叫命硬呢。”
一群老茶槍,聽說又有殺人事情可聽,便興奮得眼睛發光,道:“快說來我們聽聽!”
雲中雕卻賣起關子來,說:“聽我能講出什麼子醜寅卯來,叫那姓周的姓崔的說呀!”
便有人說:“雲大爺有所不知,這二人前日被官府抓起來,竟不知犯了什麼案呢。”
雲中雕方冷笑說:“此二人平日裏說三道四,如此猖狂,竟也有犯案一事?”
牛皮阿毛便道:“這個怎的說好?你方才提的那個趙舒翹,上年西太後還命他往各國洋人處獻殷勤,怎麼今年就把他踢死了呢?”
雲中雕鼻頭裏哼了一聲,道:“正是這個趙舒翹竟不曉事,說了聲‘臣望淺’便罷了。你想這世上,哪有奴才駁主子的事,何況又是臣子駁老佛爺,賜他死,還是對他的體恤呢。隻可惜他竟領不了這番情,先是吞金子,幾陣嘔吐後便沒事了,又服鴆酒,依舊不死。沒奈何,隻好自己喚了家人,用黃表紙浸蘸了燒酒,層層捂了‘七竅’,熬到黃昏,方氣絕而悶死。”
眾人聽了,都道奇怪,還沒見過這樣弄不死的人。正品著茶津津有味地議論,砰的一聲,隻聽有人拍桌子,眾人一看,依舊是趙、杭這兩個讀書人,板著麵孔,揚長而去。眾人都不明白,什麼地方又開罪了他們。
說話間,又數日過去。此時,知府林啟早在年前病逝。隻聽說庚子年後,辦學之議又起,書院擬改稱“浙江省求是大學堂”。那一段時間,趙寄客少和杭天醉一起,隻和一千人整日裏忙忙碌碌,操心著他們去年成立的那個“浙會”。杭天醉也知道他們這是在反清,要他參加,他說:“反清我也讚成,要我加入什麼會,我卻是不幹的。我平生有二怕:一怕經濟文章,二怕殺人放火。”趙寄客便喝住了他:“你這就是強詞奪理!何時見革命就是殺人放火了?”
“你看那義和團,還不是殺人放火?”
“殺洋人,又當別論。”
“我不管洋人國人,殺人就是罪孽。偏是那第一個殺人的,把事情做到了絕處。後來的人仿而效之,弄得天下大亂。”
趙寄客擺擺手,便不再與他理論此事,回去與他那些同誌說:“你們趁了早,不要對天醉抱什麼希望。他這人,撈不起的麵條,扶不起的阿鬥!”
同誌中便有人問:“這麼一個沒用的人,你還和他交什麼兄弟?”
趙寄客便笑著說:“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於革命他或可無用,於做人交友,天醉卻是最最可靠的。他日當了忘憂茶莊莊主,少不得從他那裏收刮銀子資助革命呢。”
說得眾人都大笑起來。
趙寄客不來,杭天醉便悶在家中,哪裏也無趣。那日晌午,趙寄客卻匆匆跑來說:“想告訴你個事情,說出來又怕你嚇一跳!”
“有什麼好嚇的,譚嗣同在北京殺頭,我都沒嚇一跳呢!還能怎樣?大不了再殺頭就是。”杭天醉躺在榻上,腳上蓋一狗皮褥子,懶洋洋地說。
“正是殺頭,前日城守都司周至德、歲貢崔大謀一案你聽說了嗎?”
杭天醉聽此言,這才真正吃一驚,連忙起身到窗外探一探頭,見母親不在,才回轉身,小聲說:“這周、崔等十幾個人,和你我父親可都是世交,我媽聽了此事又要活撞活顛逼我退學了事。怎麼,不是說冤獄嗎?莫非也要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