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客知道,這種時候再怎麼勸也沒有用的。見她哭得差不多了,才一把扶正了那女人的肩,說:“好了,哭也哭過了,笑也笑過了,心裏頭那點話也都說開了。把這剩下的龍虎鬥,都給我喝幹淨了。”
他不由分說地一大口就把那龍虎鬥往綠愛的嘴裏倒了下去。自己也豪飲而盡,兩隻眼睛就閃閃發光起來。許多許多年前,在赤木山上被壓下的欲望的旗幟,原來並沒有被時光侵蝕。今夜,它嘩啦啦地展開了,再也無得無阻了。兩個老去的人兒不約而同地想道——在死去之前相互擁有,這是多麼僥幸啊。
此時燭光已滅,盆中炭火也已微紅,兩人的身體因了酒精之故,滾燙熱烈,呼吸簡直就像是在往身體之外噴射火焰。寄客隻覺熱酒煮腸,五內俱焚一般,使用那殘臂一把推開了窗子。從窗口望出去,一陣一陣的黑紅透亮的光,如鬼火憧憧,照徹杭州城的夜空。此乃中華民國第二十六年冬十二月二十三日淩晨,當杭家大院忘憂樓府中那對男女,正在償還他們一生的夙願之時,倭寇的大皮靴,已經開始踩入中國的人間天堂杭州城了……杭州西郊靈隱寺,八百年前,華夏禪院五山之首,今日大難臨頭,卻成了一艘普渡眾生的夜航船了。
大雄寶殿下,緊靠大柱,此時已經坐滿了人。嘉和安頓下家人,又急著去照看一路相攜而來的陳揖懷。陳揖懷失血過多,又加一路顛簸,眼看著奄奄一息,所幸廟中有懂得刀傷的和尚,立刻抬到僻靜處上藥,重新紮繃帶,是死是活,也隻有上天保佑了。
杭嘉和是在往靈隱寺來的半路上遇見陳揖懷一家的。出城往西郊去的杭人也不少,大多是老弱病殘、婦孺兒童。嘉和夾在其中,竟也算得上是個臨時的領袖人物,不僅要照顧自家人,還和杭漢跑前顧後地招呼著他人。彼時,雖已深夜時分,又兼蒙蒙細雨愁人,但一路跌跌撞撞而來,除了嘉草於不曉人事之際,伸手不見五指之中,偶爾發出一兩聲尖叫之外,其餘的人,幾乎不說一句話。緊緊包圍著嘉和的,就是那一片越來越響的力不勝支的喘氣聲。
背後仿佛聽見了“轟”的一聲,就聽到漢兒大叫了:“伯父,城裏起火了!”
猛回頭,不得了,半邊的天都是紅的,襯得那另一半的黑,便如同地獄一般地生怖了。
入了靈隱寺,眾人一通忙亂,驚心稍安,嘉和靠著大殿圓柱。一燈香火之下,往大殿上空望去,但見這高十三丈五尺的殿堂,此時卻顯得深不可測。唉,佛也無心保佑這一方土地民生了,那釋迎牟尼,隻在巍巍頂端,不動聲色地觀看這不知是幾朝幾劫的又一場人間災難。
嘉和不信佛,也不似其父素無逃禪之心。後腦勺靠在冰涼的大柱上,卻想到這些大柱的來曆。這些柱子,原本都是清宮為修頤和園,於宣統二年特意從美洲去買來的。不意其時,清廷已四麵楚歌,要修那頤和園,又有何用?故而才又千裏迢迢運到了杭州,重修了靈隱寺。
國家天崩地裂之間,不過二十餘年,佛又曾何時保得百姓平安?去年靈隱香火最盛之時,倒把一個羅漢堂燒得幹淨。這羅漢堂,就在大雄寶殿之西的西禪堂旁。那五百羅漢,個個有真人那麼高,又個個麵相不一,兼仿著淨寺的田字殿,佛像背列,四麵可通,杭人便有數不清的靈隱羅漢之說。先燒了羅漢堂,信佛的人就說不是好兆頭。嘉和雖與家人躲入其中,卻並無一絲安全感,心裏恍恍然不知如何才有著落,隻覺今夜靈隱,未必是個可藏人之處,不祥之感陣陣襲來,竟使他無法安歇。輾轉多次,隻得起身,踱出大殿,隻往那飛來峰下徘徊而去。
話說這靈隱寺,也是東南佛國之中,又一江南名刹了。
東晉成和元年(公元326年),印度和尚慧理來到此處,見山川有鍾秀之氣,便以為必有仙靈所隱,自此,結廬林中,名以“靈隱”。從此南朝三百六十寺中,便以此寺為眾冠之一,至今,已有千六百餘年矣。
杭家的與靈隱結緣,自然是又離不開那個茶字的。
想那大唐大曆年間,安史之亂之後,茶聖陸羽浪跡天下,盡訪中華茶事,亦曾到過靈隱山中。故而《茶經·八之出》中方有此言:錢塘(茶)生天竺、靈隱二寺。
杭家上輩在天竺一帶,尚有茶園。到了天醉手裏,家道中落的那幾年,才把那茶園給賣了。雖如此,杭家人仁慈,老東家的那份情誼還在。天醉後來又熱衷於“茶禪一味”,來來往往地總往這靈隱走。老家人撮著祖居又住在翻過了天竺後的翁家山,嘉和兄妹們常來常往,靈隱,對他們一家人而言,本來並不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