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心目中的茶聖陸羽,雖為茶中之聖人,亦是中唐著名文人詩人。寫過許多文章詩篇,惜大多失傳。既到靈隱,陸子便又撰《靈隱寺記》,所喜的倒是茶人與靈隱真正有緣,那《靈隱寺記》竟然就保留了此一段,其中雲:晉宋已降,賢能迭居,碑殘簡文之辭,榜蠢稚川之字。樹亭巋然,袁鬆多壽,繡角畫拱,霞翠於九霄;藻井丹授,華垂於四照。修廊重複,潛奔潛玉之泉;飛閣名燒,下映垂珠之樹。風鋒觸鈞天之樂,花公搜陸海之珍。碧樹花枝,春榮冬茂;翠嵐清籟,朝融夕凝。
畢竟國勝佛勝,國衰佛衰。明末靈隱幾毀於火,竟隻剩下大殿、直指堂和輪藏堂了。此時此刻,嘉和走出大雄寶殿,來到殿前那尊吳越國留下的八角九層石塔前,心緒萬端,隻有舉頭望天。但見細雨蒙蒙,寒氣接人,又是一個月黑殺人之夜,風高放火之天。嘉和理不清自己的思路了。
嘉和生性不好鬥,於國事,也一向認為,兵戈相見,畢竟是權宜之計。即便是出於本國的利益,戰爭也絕不是可供選擇的方案。有很長一段時間裏,嘉和內心深處甚至還帶著隱隱的樂觀。他總模模糊糊地認為,再壞的政府,出於自身的權益,也會盡可能地維護和平。他家和日本人的交往一向不少,他也就不像那些對日本人一點不了解的人那樣,把他們看得如洪水猛獸。但他對時事並沒有樂觀的估計,這或許和他天生的悲劇性格有關,總是朝嚴重的局麵做心理和物質的準備。然而,盡管如此,他依舊心存幻想,以為某一天早晨醒來,或許還會聽到一個令人欣慰的消息。
我們可以說,這七八年來的不問國事,隻問茶事,果然使得忘憂茶莊的老板杭嘉和於政事上缺乏洞察力了。看上去,他甚至變得有些僵化和狹隘了。他依然是杭家的頂梁柱,一旦災難從天而降,依然是他在把握家中的全局,安排各個的逃生之路。看上去他依然胸有主張,天崩地裂於眼前而不動一下睫毛。但內心裏,他發生了強烈的震撼——他越來越不能夠解釋身邊的這個世界——他是一個從血液裏、從心理到生理都無法離開和諧的人。甚至在經曆了小林這樣的血腥慘案之後,他依然認為,這隻是他們杭家的不幸。他以自心度他心,以為人之所以為人,能生存至今,實乃人的天性不能離開和平。然而,就在此刻,靈隱之夜,他開始懷疑——人,真的乃是一種和平的種類嗎?如果是,何以連年征戰,從無止休;如果不是,人與禽獸又有何區別?他事茶至今,向以茶謂和平之飲而心生自慰,如果人竟都是與禽獸一般的東西,人又怎麼配得上飲茶?他事茶,又有什麼意思?他若終生以茶為生,豈不是等於要堅持他的和平為人?他若堅持和平為人,豈不是非人了嗎?豈不是遲早要被那些禽獸般的人活活吞吃了嗎?就算他逃生有方,苟且一世,到處都是人形的禽獸,他還有什麼必要偷生?再說,一個不具備殘暴之性的人,又如何在這世上生存?活下去又有什麼意義?
你道嘉和這一思索,又如何了得。原來,世上凡如嘉和一般性情的人,輕易是必不可動疑心的,不動則可,一動便移了根本。
就這樣,嘉和搖搖移移,恍兮格兮,魂無所依,大夜彌天之時,幻知幻覺之中,竟來到了那飛來峰下了。
峰巒或再有飛來,坐山門老等;泉水已漸生暖意,放笑臉相迎。
飛來峰,對著靈隱寺,高未超過二百米,怪石洞壑,遍布滿山。有人算過,在這長不過一裏有餘、寬又不到半裏的方圓之間,竟有佛像一百五十三龕,四百七十餘尊。嘉和自小到大,到靈隱不知來過多少次,來來回回地路過飛來峰,那些雕像,數來數去的,也從來沒有數清過。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到底也不知該在哪尊石峰下站定為好。不過大人小孩,最喜歡的還是冷泉南側的那尊南宋造像——布袋彌勒。嘉和的腳,不知不覺地就移向了那裏。他摸出口袋裏剛才點過蠟燭的火柴,劃出一點星火,舉起來,除了方寸之間,什麼也看不見——是的,黑暗太大了。這樣大的黑暗,真是嘉和一生中從來也沒有遇到過的,他隻能默默地站在原地,想像著布袋和尚的樣子。
聽說這個布袋和尚還有一番來曆,原名叫契比,浙江奉化人氏,終身荷一布袋雲遊四方,後來就成了彌勒佛的化身而供人膜拜,杭人都叫他“哈啦菩薩”,對麵靈隱大殿裏,就供著一尊呢。
在印象中,飛來峰上的石雕哈啦菩薩,乃是嘉和看到的這裏所有的雕像中最大的一個了。聽人說他有九米高,但是看上去他卻一點也不笨拙。在如此的黑暗中,嘉和想像著他那袒胸露腹、歡眉大眼、喜笑顏開、包容萬物的大石臉。嘉和還能清晰地看到——不是用眼、而是用心靈看到布袋和尚一隻手拿著布袋、另一隻手拈著一串佛珠的樣子。那串佛珠,仿佛正在江南的斜風細雨之中,微微搖晃,閃著濕光。而兩旁十八羅漢,又是各具著什麼樣的神態,又是怎麼樣地相互關照,渾然一體的啊。嘉和想起了杭人常常拿來作為座右銘的一副對聯——它往往就分立在布袋和尚的雕像前: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開口便笑笑世上可笑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