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不夜之侯(15)(3 / 3)

突然,他被黑暗壓得一下子喘不過氣來——他頓時就蹲倒在地,按住胸口。他心如刀絞,萬箭穿胸。他不能想像,如果明天早上,倭寇殺進佛地,如果倭寇要搶走布袋和尚手裏那串掛著集日月精華之露的佛珠,那布袋和尚依舊笑嘻嘻地敞開肚子說——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嗎?然後,將是由誰來開口便笑,笑那世上的可笑之人呢?

嘉和不由眼冒金星,肝腸寸斷。他蹲著,忍受著心痛,一聲不吭,卻聽到一個聲音說:“怎麼啦,是不是受風寒了?”

嘉和沒有回答他,許久,他覺得好些了,才站了起來。見那說話的人黑影憧憧的,依舊站在他麵前,嘉和的聲音便變得像這個寒夜一樣冰涼了。

“沒事。”他說。

那人又說:“我是看你從大殿裏出來,就跟在你後麵,一起出來的了。”

“你也在這裏?”嘉和想平靜一些,但聲音裏卻有了探尋。

那聽話的又是何等聰明之人,便道:“她們母女兩個都進了基督教青年會,我剛巧是到良山門一帶辦事,眼看著日本人燒進城裏來,跟著一群難民,就撤到了這裏。”

“沒燒死人吧?”

那聲音停頓了一下,才回答說:“你怎麼不問一問你家的茶莊有沒有被燒?”

嘉和也停頓了一下才說:“沒人喝茶,茶有何用?”

那聲音苦笑一聲說:“‘廄焚,子朝歸,曰:傷人乎?不問馬。’杭嘉和雖然做了商人,依舊是儒家本色。讀書時習的《論語》,至今還能身體力行,不佩服是不行的。”

嘉和與李飛黃,要說起來,民國十八年在西湖博覽會橋上相遇之後,似乎就再也沒有打過照麵了。這倒不僅僅是因為這位李君竟娶了嘉和的前妻方西冷為夫人。事實上,自畢業之後,杭嘉和與李飛黃就各自走了各自的道。當年陳揖懷聽到李、方二人的結合時,曾上門來告嘉和,且說:“我從此必定和李飛黃這家夥一刀兩斷,再不認這個同學。”

“這又何必。”嘉和說:“我與西冷分手在前,他們結合在後,他們有緣,礙卿底事?”

陳揖懷連連跺腳道:“杭兄此言差矣,他哪裏是為了他和西冷的那點緣分,他是衝了方西冷的爹呢。你和西冷不和,他背地裏多少次當著我麵歎你愚笨,不會用你那個大舅和你那個嶽父,還說他要有你那份背景,不知會混出什麼樣的天地來。”

嘉和想了想,竟不知道說什麼才不失分寸。西傳與李飛黃結婚,乍一聽說他也吃驚。後來一想,此二人雖出身、地位、家庭背景各個不同,但說到性情,卻是十分地相近,都是心裏藏著那麼許多的疙疙瘩瘩小塊壘,每日隻為了要弄平它們,睜開眼就動心思忙到黑。正因如此,李飛黃如此聰明一個人,雖也混到了副教授,竟也再做不了大學問,總想走了捷徑,躍了龍門才好。原本一個好好的媳婦,從小對門住著,家裏開著醬鋪,還是裹了小腳的,娶來做了幾年老婆,孩子沒生下一個,就自己上吊死了。他哭得死去活來,哭得都不像一個讀書人。陳揖懷嘴損,卻說那老婆明明是被他通死的,卻來演一場好戲給誰看。場麵上有幾個人知道李飛黃為人?都道他道德文章做得好,杭州城裏一塊牌子,這塊牌子恰好拿來騙了西冷。西冷自嫁了一次商人,以為一失足成千古恨,偏偏就要嫁一學者的了。如今也算是遂了心願。哎,蘿卜青菜,各有所愛吧,嘉和說:“人以群分,他們走到一起,那是他們同聲氣投,強似我們。”

陳揖懷說:“我哪裏是為了方西岸?她雖與你夫妻一場,她這個人的聰明心機,我比你看得還要清楚。說實話,你們結婚時我來喝喜酒,就看出你們走不到頭的架勢來了。她端著酒杯,一副當仁不讓的樣子,以為把你操縱得團團轉呢。她這就是不懂你了,日後就埋了伏筆。如今她和李飛黃,各自想拳經,倒也是一對。隻是可惜了你那女兒。在這種人手裏,隻怕以後吃苦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