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個,嘉和心就縮了起來。女兒,他不敢想,他是真舍不得。可就是這麼一聲聲地在心裏念叨著舍不得的時候,女兒卻就那麼舍出去了。
這麼想著,腳步就不知不覺地往前移著,嘉和想了起來,問道:“揖懷也在廟裏,你去看了嗎?”
“看是去看了,隻是流了那麼多的血,隻有進氣沒有出氣的人了,哪裏還認得我?我也是心裏悶,沒有著落,不知這仗再這麼打下去,我們下半世做人的出路還在哪裏。出來透透氣,就見著了你也在我前麵。我就想起你我三人當年出來建設新村的事情。也不知都錦生這麼一家大廠,如今怎麼辦呢?”
李飛黃亦歎亦憶的感慨中,仿佛不經意地拉出一個都錦生,旨在回憶當年他們幾個人少年意氣之時的交情,由此便把自己和嘉和拉近了,甚至成功地使嘉和都沒有在意他當年並沒有真正出來建設什麼新村的事實了。
他停頓了一下,發現嘉和並沒有表現出不能接受往日友情的樣子,便加重了感情分量,說:“十多年前,我們都還是有多少誌氣的人,五四時候,舉著標語,上街燒燒日貨之時,哪裏會想到真的會有今日!嘉和,我近日常想,選擇了做學問這條路,恐是我一生的大錯了。不要說成就一番大事業,就是做人求得性命,也是件朝不保夕之事了。”
李飛黃那麼說著,自己就先被自己說得感動起來。他是最能營造氣氛渲染環境的,這一點竟也有些女裏女氣,和西冷也是最相似的了。嘉和從前心裏最不能見的就是他的這點造作。但今日飛來峰下,聽這男人的啼噓聲,突然就使他的心軟了下來,橫在他們麵前的那個女人濃鬱的影子,一時竟也就淡淡地化去了。
有人從他們身後扔石頭,劃過身邊,飛過澗,碰在什麼硬物上,又彈了回來,聲音清晰的,就掉進了澗裏。嘉和喝了一聲:“誰?”俄頃,有一少年應答:“是我。”嘉和聽出來了,那是杭漢。便又問他半夜三更扔什麼石頭,杭漢說他睡不著,出來看看天,又聽人說前麵那尊石像是楊連真伽,常有人來扔石頭砸他,這才跟在後麵如法炮製的。
“你們這是要學張岱啊,可惜砸錯了對象。”李飛黃說,“這是多聞天王,四大金剛之一。夜裏你看不出來,他手裏拿著寶幢,豹頭環眼,許多人不知道,當他楊連真伽來打。上回我來靈隱,還見了廟裏借人用鐵蔡黎把它給蒙了起來,你可不要砸錯對象了。”
“那真正的楊連真伽石像呢?”杭漢就問。
“早就被張岱砸了扔進廁所了。”
嘉和知道李飛黃專攻晚明史,這段掌故倒也是不會有錯的。原來南宋亡後,元世祖忽必烈就任命楊連真伽為江南釋教總統,集江南教權一身。這個楊連真伽,殘害百姓,狐假虎威,這倒也不去說他。最最集天人共債的一條,是他竟然挖了南宋皇帝的陵墓,還建了一座塔,把他們的骨骸壓在塔下。這就弄得人神同怒了。
偏偏這個楊連真伽還想著流芳百世,竟在飛來峰上為自己造像,意欲永垂不朽。等到明末清兵大舉人侵之時,人們很清兵,就如前朝恨元兵一般的了。故而,山陰文人張岱來此,對那石像驗明了正身,當然就不會放過了。砸碎了石像不說,還把石像頭扔進了茅坑。誰料想,千劫萬難到如今,這楊連真伽,又勾起了人們對日本兵的仇恨,且又陰差陽錯地把那多聞天王當了楊連真枷,又為後世留下了一段軼事。
嘉和拍拍侄兒的肩膀,說:“這種事情,偶爾為之,倒也不失性情。”
杭漢自小在嘉和身邊長大,把嘉和當了親爹一樣恭敬,他立刻明白嘉和的意思了。這是他們杭家男人特有的交流方式,不明白的人,斷斷聽不出那話裏麵的許多的微言大義。比如這一句“偶爾為之倒也不失性情”的評價,到底是褒是貶呢?恐怕隻有漢兒聽出來了,這分明還是阻止的意思了。漢兒甚至能夠聽出來伯父不會說出口的那句話——要殺就殺真正的活強盜,這種動作,到底還是小兒科的。
這麼想著,心裏不免又沮喪,便過溪,沿一條隱隱約約的小路,拾階而上。前麵不遠處有四角亭一座,杭漢就在這裏停了下來。他知道,伯父是肯定會跟上來的。在這樣的不祥之夜,這個受了強烈刺激的少年,有一場根本的對話需要進行。
果然,不大工夫,杭漢便見嘉和伯父從小徑中出現。伯父一向身輕如煙,走路說話都少有響聲。有時在家中走廊上,杭漢會見著伯父在前麵走著,竹布長衫下擺極輕微地顫動著,配著腳下的不動聲色的青磚,飄飄蕩蕩地遠去了,那才叫“此時無聲勝有聲”呢。杭漢便時有納悶,他自己是習了拳術的,知道輕功非一日之勞,可是從未聽說過伯父習過輕功啊。在背麵看到的是伯父的輕,從正麵看到的是伯父一臉肅穆,恰恰又是心事重重的人了。杭漢是個愛在心裏琢磨的少年,時間長了,竟把伯父給琢磨出來了。他想,伯父那是在努力地把人做得舉重若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