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不夜之侯(44)(1 / 3)

往年,隻要嘉喬在杭,母親小茶的墓他是年年必掃的。他不在的時候,吳升也決不會忘記這件重要的事情。去年嘉喬沒有去,原因也很簡單,杭家大院對綠愛與嘉草進行了隆重的祭掃奠儀,嘉喬伯見到這個場麵。怕,這種人類感情,從前嘉喬幾乎從來也沒有真正領略過。直到綠愛死在大缸裏之後,他才開始知道什麼叫怕。他全身的骨頭痛,這種不知名的病症從他跟著日本軍隊入杭之後就開始了。切膚之痛使他逐漸開始把義父吳升的那些迷信論調當作話來聽,他開始極力否定他與綠愛之死的必然聯係了。為此他和吳有已經心有芥蒂,他倆在吳升麵前各說一套,都把綠愛之死的直接凶手推給對方。

老吳升很孤獨。他的失落是無人知曉的。他曉得,杭州人,凡知道杭、吳兩家恩怨的,都不把他對嘉喬的心當真心,都當他是老狐狸放長線釣大魚的一出戲。可他對嘉喬是真心好啊。暮色裏他走出吳山圓洞門,朝中河邊蟎珊而行,他痛苦地迷茫地想著,為什麼他愛的人偏不愛他?他寄予希望的人偏辜負他呢?

現在他對嘉喬的感情,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發現自己已經開始恨他了。但他害怕自己身上萌生新的仇恨的種子。他的一生,就仿佛是一片播種仇恨的土壤——仇恨在他的身上總能茁壯成長,開花結果。但他也需要愛啊,嘉喬就是他心裏的一株愛的花朵。然而,他的心現在開始噴發毒氣了,有什麼辦法製止呢?有什麼辦法製止呢?他回過頭來看看身後——嘉喬那雙酷似小茶的眼睛也看看他,他們就在望仙橋邊立住了。

吳升用拐杖點點這條貫穿杭州城的河流,說:“從前我常帶你到這裏來的。”

“從這裏走過,看得見羊壩頭的杭家大院。”嘉喬說。這幾日他吃了吳升給他特配的中藥,感覺好些了,心情也就平和些了。

“我隻跟你講杭家大院嗎?”吳升口氣有些不高興。嘉喬一愣,想了想,說:“你總是考我的記性,要我背中河上橋的名字——六部橋、上倉橋、稽接骨橋,暗,這裏,望仙橋……”

“望仙橋哪……”吳升長歎一口氣,暮色在這一聲歎息中沉入了黑夜。

“爹,你不舒服?”

吳升借著夜色,狠狠地用拐杖戳著地,腳跟也忍不住跺了起來:“我怕我死後別人戳著墳頭罵我,我怕我當了秦檜的爹啊!我要臉啊!我要我這張老臉啊!我怕吳家門日後不得安寧啊——”

“——你老糊塗!”嘉喬麵孔煞白,他想起來了,望仙橋曾經是秦檜的府第。殿前小校施全曾在這裏刺殺過秦檜,這些故事都是養父告訴他的。可他理解不了吳升的這番話,他不明白父親的“要臉”是什麼意思。所以他粗暴地打斷了養父的發作,輕聲喝道:“你要什麼臉!我還不夠給你臉了嗎?”

嘉喬的越來越粗魯不恭的口氣和態度,也是吳升對他越來越反感的原因。他想,那就是因為嘉喬當了漢奸,有日本佬替他撐腰的緣故。人啊,就是這樣一種趨炎附勢的東西。看透了!看透了!誰都是這樣!突然,他的胸口被猛擊了一掌,他想,杭天醉就不是這樣一個人!他們抗家,還有趙寄客,他們都不是這樣的人。他們是活得不好,可他們有臉——臉很重要啊!

這麼想著,他歎了口氣往回走了,邊走邊說:“嘉喬,你那不叫‘臉’啊!”

“我不叫‘臉’?那誰叫‘臉’!”嘉喬強詞奪理地說,“莫非像我那個親爹破落戶才叫‘臉’?”

吳升搖搖頭想,嘉喬是“悟”不回來了。他和吳有一樣,不在乎人家心裏頭的地位。他們都是沒有領略過吳茶清這樣的心氣的人啊。他回過頭,在暗夜中麵對嘉喬,他仔細地摸捏著嘉喬的越來越瘦的骨頭架子,摸他的脖子,他的肩,他的背和手臂,然後問:“是不是好一點了?”

嘉喬痛苦地點點頭,說:“一日好,一日壞,中醫西醫都說不出個名堂,隻說是痛風,是關節炎,還不如吃爹您抓的藥呢!”

吳升的認識卻和他們都不一樣,他的解釋很簡單——報應。他一邊摸著嘉喬的骨頭架子一邊說:“聽說你們杭家的嘉草是被人家日本佬用刺刀亂挑全身戳得篩子一樣死的。”

嘉喬一聽到這裏,渾身就針紮一般痛起來了,連忙叫著:“爹,你可不要再在我耳邊提她的名字了,一提我全身就刀割一樣痛“是啊,”吳升歎了口氣,“千不該萬不該,你們不該是雙胞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