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喬聽得毛骨驚然,他過去聽說過的有關雙胞胎之間的那些神秘的聯係,此時越來越鮮明地呈現在他眼前。為了給自己壯膽,他硬著嘴巴說:“她是她,我是我,生出來就是兩個人,我和她有什麼關係?”
“哎,你們年紀輕,不曉得輕重。你和嘉草原本就是一個人啊,你們在娘胎裏,心肝肚腸原本都是一個的,後來才一分為二。你想,嘉草全身被日本佬戳成篩子,你能不痛嗎?你想一想,你是哪一天開始骨頭痛的?”
這一嚇不得了,嘉喬眼冒金星,如墜地獄,他自己也就開始像篩子篩糠一樣地全身發起抖來。他從小就是一個刁蠻任性、被吳升一家寵壞之人。又兼在吳升這樣的暴發戶一樣的人家家裏長大,和同父同母的大哥嘉和完全不一樣,是個沒有多少教養和學識的人。雖說學了一口日語,也懂得做茶葉生意,都不過是皮毛。他感情衝動,城府不深,正是那種專門給人拿來當槍使的角色。如今曉得大事不好了,性命關天了,眼淚就刷地流下來,一把扯住吳升袖子:“爹,我這病,還有藥治嗎?”
“試試看吧。”吳升就長歎一口氣,心裏這口氣卻鬆了下來。
“試試看”其中一條,就是清明到杭家祖墳上去燒香。這一次不僅要燒小茶和天醉的,還要燒綠愛、林生和嘉草的了。按吳升的說法,他杭嘉喬不曾娶妻生子的人,做人都還沒開始做呢,還是命要緊啊。嘉喬心裏開始接受養父的建議,以養病為名,漸漸擺脫日本人。
小掘一郎已經有一些日子沒見到他的翻譯官了。今天守在城門口,看見脫了形的杭嘉喬坐在馬車上,麵色蒼白地朝城外而去,旁邊坐著他那個老皮蛋式的養父,便淡淡地朝他們點了點頭。嘉喬讓馬車就停在小掘的高頭大馬身邊,有氣無力地說:“小掘太君,我也未能免俗,到祖上墳地掃墓去,看他們能不能保佑我的病早日好起來。”
小掘一郎仔細地觀察著他的翻譯官,他懷疑每一個人,其中也包括杭嘉喬。看樣子這小子的確病得不輕,不像是裝的。不過身邊的吳升讓他討厭。小掘進入杭州城以後,也學了當地一些俚語,其中形容人奸猾,謂之“油煎批粑核兒”。眼下這個老頭兒,就像一顆雖然已經皺縮了的、但依舊是誰也捏不住的油煎批把核兒。小掘客氣地點著頭說:“哎,掃墓嘛,忠孝節梯,人倫之大情嘛,這個俗是免不得的,去吧。身體不好就在家中好好養著,不用掛心我這頭。你看,我的這口漢語,恐怕比你說得還地道呢。”
可是車馬剛過,他的目光又陰冷下來——他看見那老頭兒的臉上一絲誰也發現不了但偏偏就被他小掘一郎發現了的笑意——他又開始懷疑,杭嘉喬果然病得那麼重,還是這老頭兒為了不讓他義子出來替日本人做事故意耍的詭計?支那人啊,居心叵測的支那人啊,我了解你們,你們比我們許多人想像的要難以征服得多。幾千年來,有多少異族人以為自己征服了你們啊,到頭來他們卻都消融在眼下的這些青公眾生之中了;消融在這些清明、端午、重陽和冬至之中了;消融在這些“油煎批把核兒”般的不可捉摸的笑意之中了;支那人啊,要防著你們,今天會出什麼事嗎?今天……第三批杭氏家族的掃墓隊伍終於也過來了,這是一支聲勢浩大的掃墓大軍。小掘一郎早就得到情報,說是杭家的二老爺也回來了,還帶著他的十分年輕的夫人。這位名叫杭嘉平的巨商,一切手續齊全,眼下正在北平和上海與大日本進行著正常的生意交往。所有渠道得來的消息都證明了這位老爺是他小掘一郎動彈不得的,而他的心裏卻充滿了動彈他的強烈欲望。他早就聽杭嘉喬說過,嘉平是趙寄客的義子,是趙寄客最喜愛的杭家後代人。他對杭嘉平在強烈的忌妒的同時也有著強烈的好奇,他想見識一下這個人。
這群掃墓之人,是以杭嘉和步行帶頭的。他的身邊跟著他們的老家人小撮著,後麵便是一輛馬車。和剛才杭嘉喬的馬車不一樣,這輛馬車的座轎被轎簾遮擋了起來。馬車旁有一個人扶著車轅而行,正是那個劈了日本憲兵兩耳光的膽大妄為之徒杭漢。小掘一郎手裏的馬鞭微微一舉,兩個憲兵立刻就喀呼一下,把雪亮的刺刀在半空中架成一個X形,人流一下子就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