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不夜之侯(44)(3 / 3)

小撮著這就往前走了幾步,從衣兜裏取出幾包煙來,對那幾個憲兵先來了一個九十度的深鞠躬,然後就遞上了煙,另一隻手還點著了火。那幾個憲兵倒是愣了一下,若不是有上司在,他們接了煙肯定就放行了。現在他們不敢,他們是猶猶豫豫地放下了刺刀,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小掘,發現小掘的神情,不像是放他們行的意思,就把刺刀橫了過來支在胯前,一臉凶神惡煞的樣子。

然後,小掘冷漠的目光就開始注視在車轅旁邊站立著的杭漢了。他仿佛是在看他,又仿佛對他視而不見,這目光就是一種強梁式的語言。杭漢完全明白這種語言在此時此刻的全部意義——但他已經不是那個在鍾樓上單槍匹馬抗爭著的熱血少年了,他已經不怕在眾目瞪陵之下低下他那高貴的頭顱了。他輕輕地走上前去,接過小撮著手裏的煙和打火機,他朝那兩個憲兵深深地鞠躬,一點也不比剛才九十度的鞠躬要高,然後,他笑容滿麵地向他們遞過煙去。他那種明顯的奴顏婢膝的樣子使那幾個憲兵更為困惑,他們都是當時親自到鍾樓上去捉拿杭漢過的,他們都能認出他的麵目來。他們一時還不能理解眼前這個年輕人的九十度的鞠躬和鞠躬之後的一百八十度的對皇軍態度的大轉變。

他們隻得再一次看看他們的小掘一郎大佐,他們發現他的馬鞭子垂了下來,他們的刺刀也就垂下來了。小掘的確感到了勝利的快感,他要的就是這種“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的效果,他就是要讓杭州人嚐嚐孫猴子翻不出如來佛手掌的厲害。在杭漢低下頭來的一刹那,他感到自己放他是放對了,雖然當時他可沒想到會有今天這一出戲。你不是連自己的血統都不願意承認了嗎?可是到頭來你還是不得不在這種高貴的血統麵前低下自己的頭顱。雜種!你害怕了,你怕死,怕吃皮肉之苦了;雜種,你讓我看不起你,雖然我今日放了你,但我還會讓你嚐嚐以後的厲害,我不會輕易就放過你的,等著瞧吧!

杭家的掃墓隊伍就這樣又往前走了,可是剛剛走過了那幾個杭家的男人,小掘一郎的馬鞭又舉起來了。那幾個憲兵一看,連忙又把刺刀橫了起來,兩匹馬拉著的車子就又停了下來。轎簾輕輕地在清明的風中飄動著,明亮的風,清爽的風,和平的風……簾子微微地動著,不動聲色地打開了,那個唐物女子就出現在簾門口,小掘的目光就迷離了起來。這個長長脖子的、削削肩膀的蒼白的女子,麵頰上依然有著不正常的紅暈,長眼睛,迷迷蒙蒙的,長睫毛急促地抖動著,筆挺的鼻梁,下巴那麼尖,像浮世繪裏的那些極度幽怨的女子。她穿著的衣服色澤不清,深綠色中帶著咖啡,咖啡色中又好像帶著紫紅。舊衣服了,是她的上一輩傳給她的,她整個人看上去也就舊舊的,泛黃的,仿佛從久遠年代中走來的影子般的人兒。她無聲地下了車,看著小掘,像是一個啞人。“靜女如妹”,小掘想起了中國《詩經》中的詩行。簾子又打開了,現在出現的是葉子的麵孔。看樣子她真已經把他給忘記了。很小的時候,在她父親的露庭中,他看見過她,往事如煙,她現在卻是一個中國人的棄婦了。小掘揮了揮手,憲兵們把橫著的刺刀就都放豎了。盼兒又輕輕地無聲地上了車,周圍的人都微微張大了嘴巴,吃驚地目睹著這一幕,車輪吱吱地響著,平靜地過去了。那車座的下麵,盼兒和葉子坐著的墊子下麵,全是從孔廟轉移出來的祭器。

小掘一郎沒有能夠和杭家最厲害的角色杭嘉平做一正麵較量純屬偶然。他是已經看著兩頂轎子緩緩地抬過來了,他看見了前麵那一頂上坐著的貴婦,也看見了後麵那頂轎子上坐著的西裝革履的留著兩撇小胡子的中年男人。

看上去他比杭家的老大老三長得更有精氣神兒。他坐在轎上,視線自然就和騎在馬上的小掘平起平坐了。小掘想,這就是杭家老二的與眾不同之處吧,可我還是要給你下馬威的。你等著,下一秒鍾,我就要讓你從轎子上給我乖乖地爬下來了。

小掘的這一下秒鍾卻是永遠也不會來到了。恰在此時,孔廟火速派人來報告了那裏剛剛發生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