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築草為城(29)(1 / 3)

董渡江說不清是對毛主席的熱愛,還是對保皇派的熱愛,還是歸根結底對她父親的熱愛,總之,在她家的大門口那株大法國梧桐樹底下,她把這件並沒有交給她的戰鬥任務當作一件神聖的使命,秘密地向杭得放傳達了。在她的描繪中,革命的生死存亡,就仿佛押在這一次秘密上京彙報之中了。傾聽著的杭得放當然也不可能不加上自己的合理想像、合理推論,加上自己的階級感情。風蕭蕭兮易水寒,雖然沒有易水,但杭得放依舊有一種悲壯的寒。秋風生錢塘,落葉滿杭州,梧桐樹葉落到了他的身上,落到了董渡江的寬肩上,醜姑娘董渡江甚至在這一刻美麗起來了。杭得放明白了,母親並不是死於這場革命,也不是死於自己的罪行,也不是死於莫名其妙的一時衝動——母親是被那些鑽進革命陣營裏打著紅旗反紅旗的反革命迫害而死的。這些反革命用心何其毒也,他們借著天高皇帝遠,拉大旗作虎皮,鬧得天下大亂,妄圖欺騙毛主席,欺騙黨中央,欺騙全國人民,然後在亂中奪權。是可忍,孰不可忍?

現在,真正是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的時刻了,那麼,到底是誰主沉浮呢?我們,我們,當然是我們!董渡江是一個從來也不會撒謊的人,但她現在說出了一串妙語聯珠般半真半假的謊言,這些話都是當她看見了杭得放之後才突然想出來的。她說因為她跟她父親的特殊關係,她沒法護送父親前往北京,想來想去,同學中真正有赤子之心的,首推杭得放,她已經到處派人滿城地去找他了,沒想到他突然出現在麵前;她也許是已經看出了得放的疑惑,又說,她是十分明白孫華正這個人的,這種住在拱高橋西的小市民,在革命的緊要關頭是靠不住的,他們至多不過是革命的同路人,絕不是革命的先行者,革命的橋梁。隻有像他,他杭得放這樣的人,明白什麼叫無產者隻有解放全人類才真正是解放了自己的人,才擔當得起革命的重大使命。

董渡江這些從革命總部剛剛學來的紅色理論,著實地叫杭得放刮目相看。這些理論,原本應該從杭得放這張嘴裏滔滔不絕才順理成章,可見革命是一所大學校。杭得放的心又熱了起來,他感到他被信任了,他又回到了組織。這個組織此刻正在危難之中,他們千方百計地找到了他,沒有他怎麼能行呢?他說:“好吧,讓我考慮兩分鍾。”

眼前突然一輛三輪車飛奔而來,定睛一看,怔住了,踏車的是表叔布朗,車上放著一堆煤灰,車檔*坐著一個灰頭土臉的姑娘卻是謝愛光。見了得放,布朗倒沒有發愣,謝愛光卻明顯地愣了一下,車就進去了,但她還來得及叫一聲:“杭得放,你進來一趟,我有東西還給你。”

得放心裏突然一陣暖潮,剛才雲集在大腦裏的熱血,刷的一下,流了下來,直到心窩。他臉紅了,耳朵發燙。他正是為她而來的,卻在她家的大門口密謀了半天革命。為了掩飾自己,他也撒謊,問:“怎麼謝愛光也住在這裏?”董渡江這才告訴他,她們本來就住一個院子,她爸爸原來就是市級機關的幹部。

得放想,怪不得董渡江知道謝愛光是一條漏網的魚,又問:“我怎麼沒見過你們說話。”董渡江有些勉強:“我們就是不說話的。”

得放看出董渡江的神情了,他也勉強地回答:“謝愛光不像是一個壞脾氣的人啊。”

董渡江沉默了一下,突然心煩地說:“都是大人鬧的,其實我小時候和她挺好。後來她爸爸出了問題從機關調走,她媽媽又和她爸爸離了婚,他們家就從原來住的小樓搬了出去,到後麵放雜物的小平房過渡去了。沒過多久,我們家又搬到他們家住的小樓。再後來,她媽媽結婚嫁到外地去了,謝愛光不願意走,就留了下來。唉,這麼搬來搬去折騰,也不知怎麼搞的,就不說話了。”

得放突然說:“謝愛光的媽媽做過你爸爸的秘書吧?”

董渡江一下子就愣住了,問:“你怎麼知道?”

“大字報不是都寫著了嗎?”得放這麼說著就朝後麵走去。

謝愛光家的小平房在機關宿舍院子的最後一排,靠牆一長溜。看得出來,在舊社會裏,這就是下人居處,或者大戶人家用來放花鋤當倉庫的地方。如今被機關幹部當作廚房和停自行車處。靠頭的那一間,卻被謝愛光家做了正房。

得放沒有能夠進房間,布朗表叔正在謝愛光家門口的那一小塊水門汀上給煤灰和水,做煤球。水門汀左側靠牆一邊還有一個小水龍頭,謝愛光就在這裏洗臉。看見得放來,她抹了一把臉,露出半張幹淨的麵孔,她套著的那件男式的中山裝顯然不是她的,因為領口太大,脖子在裏麵晃蕩,顯得更加黑細,像電影裏的小蘿卜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