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築草為城(29)(3 / 3)

翁采茶正處在人生的重大抉擇的關頭。情況完全發生了變化,她,一個鄉村的柴火丫頭,從奴隸到主人了。她眼看著自己倒茶的對象翻了一個個兒。那些衣冠楚楚之人,那些大腹便便的大人物一個個地倒了,垂頭喪氣地被造反派押到東押到西,有的還要戴高帽子遊街,或者開萬人批鬥大會,坐噴氣式掛牌子。采茶在大街上看到他們的狼狽相,一開始還十分不解呢。

招待所新進駐的是一批她從前沒有看到過的人,有工人,有農民,更多的是學生。采茶現在給他們倒茶了,老張,老劉,小吳,多麼親切,從前哪敢這麼叫?叫聲首長,還不敢抬頭呢,所以采茶感到新生活的快樂。小吳是大學裏的老師,很有學問的,現在是造反總部的頭兒之一,他們一起站在大門口,看遊街的走資派狼狽走過,他雙手藏在腋下,挺著胸膛,他一句話就把新生活的實質挑開了,他說:“憑什麼你這樣的貧下中農隻配給這些走資派倒茶,今天造反,就是要造到他們這些人的子女來給你這樣的人倒茶。”

真是酸甜灌頂,真是當頭棒喝,采茶手裏拎著那把茶壺,突然明白,她的這種生活真正象征著什麼。革命對得放是一回事,對采茶是另一回事。采茶也想舉旗造反了,但她的目的性十分明確,她一定要當一個世世代代不再給人倒茶的翁家人。現在她憶苦思甜,想起她的太爺爺撮著,想起她的爺爺小撮著,想起她的倒插門的父親小小撮著,他們哪一個骨子裏不是給人倒茶的,他們這一倒,給城裏人資本家杭家人就倒了一輩子啊——天!現在生出我來,莫非還是倒茶的命?感謝毛主席,感謝紅衛兵,造反了,革命了,命運的轉機來到了!

這樣就想到了不如意的婚姻——嫁給小布朗,三輩子也是跑堂倒茶當下手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退了他再說。爺爺是給這個迅速轉變的孫女兒給撥昏了,小撮著長歎一聲說,好了好了,前世作孽,我去退掉拉倒。不過我跟你把話說清楚,婚事管婚事,他們母子兩個還是要住到這裏來的。房子是我的房子,我愛讓誰住就讓誰住。我要看著你不順眼,說不定還要趕你出去呢。

采茶一聽,嘴上是硬的,想來想去,夜裏就睡不著,臉色就不好了。小吳是住在招待所裏的,見了她悶悶不樂的樣子,就關切地問她是怎麼一回事情,采茶吞吞吐吐,半天才說出她的心事。吳坤聽了,一時也說不出話來。他想起了他自己,這個大時代下,有多少相似的事件在發生啊。

人夜,她拎著熱水瓶,走進吳坤那暫時安靜下來的房間,她一邊給吳坤倒茶,一邊對吳坤說:“小吳,我想來想去,階級還是要的。親不親,階級分嘛。”

吳坤正在獨自喝問酒,抬起眼睛看看這純樸的鄉村姑娘,又低下頭來看到她的紅嘟嘟的生著胖酒窩的手,一衝動,就握住了。那胖手激動地瞎抖起來,吳坤就閉上眼睛,警告自己,他知道他近來已經有過幾次不檢點的行為了,這有礙於革命,也有礙於自己的將來。這麼想著,又使勁地握了一下那胖手,放開,莊重地說:“慎重,要慎重,要三思而後行。”

采茶是聽不懂“三思而後行”的,但采茶從吳坤剛才凝視她的眼睛裏、從小吳剛才那使勁的一握裏看出了別樣的意思,傻瓜才看不出呢。采茶的眼神裏閃耀起了鄉村少女才會有的純潔的光芒,還有夾雜在其中的困惑與痛苦,吳坤不敢笑她——真誠的姑娘,痛苦的姑娘,他想。但和白夜是不能比的。

這段微妙的時光,無論如何還是一種享受,還是有純潔的東西在裏麵的——如果沒有別的東西來幹擾。吳坤不能不想念白夜,但想念她就意味著想念痛苦,想念一切和他目前所從事的偉業背道而馳的一切。想念她還意味著拉扯上別的不幹淨的東西,比如拉扯上趙爭爭。他剛剛想到這個令人頭痛的名字,不速之客趙爭爭來到了。她風一樣地旋了進來,手叉在腰上,她常常這樣不招自來。因為什麼,就因為那天夜裏發生的事情。隻有一次,唯一的一次,以後永遠也不會有了。

吳坤厭煩透了,後悔,永遠也不能原諒自己。若是和白夜在一起你永遠也不會有這樣的擔心——他喜歡自夜身上那種道德約束與放肆浪漫錯綜複雜交結在一起的不可知的美。這是一種強烈的刺激,喚起他的征服欲和男人的野心,把他的情感的位置提到某個常人不能到達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