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草也傷心地大哭起來——一杭家幾乎所有的人都走了,但她不能走,大哥嘉和得了眼疾,夜裏什麼也看不見,她得陪著他;羅力在勞改農場,她時常去看他,她不能離開杭州。母子兩個抱頭痛哭的聲音,驚動了鳩占鵲巢的老工媳,她出來看了看,心裏暗暗高興,想:這個雲南蠻胡佬,終於要被發配回去了,這院子終於要全部歸我了。
火車站裏鑼鼓喧天,人山人海。布朗和謝愛光意外地在月台上發現一身行裝的趙爭爭。一開始他們想回避她,後來發現大可不必,這時候的她根本不可能看到他們這兩個小人物。她眼裏看到的,隻有滾滾的時代潮流。
此刻,她一邊等待來送她的吳坤,一邊發表告別演說。她也要去黑龍江了,是作為支邊的優秀代表人物去的。她父親對她去黑龍江並不怎麼支持,但也不便公開反對,倒是吳坤私下裏一直鼓勵她去,為了動員她,他甚至還吻了她。他說他永遠也不會忘記她,他會等待她的。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他倆的心是連在一起的。趙爭爭被吳坤那麼一吻一噱,又認不出東南西北了。再說她想,父親也已經答應了她,過一段時間就把她送到軍隊中去。她一定會回到吳坤身邊的,那時候他就不會像現在那樣委靡不振了。
大家都看出吳坤的情緒低落來了。按理說,他目前的處境是相當不錯的啊。他一步步進人權力的核心,正在積極策劃參與全麵揭開舊省委階級鬥爭蓋子的行動。他是省裏造反派的主要筆杆子,整理材料全靠他和他手下的一幫子人。每日熬得眼通紅,喉嚨沙啞,情緒低落與鬥誌昂揚周期性地在他的身上交替出現。對立麵已經被鎮壓下去了,連杭得茶這個老對頭也已經被他送到海島上去做苦力了。吳坤最近正在翻讀馬基雅維利的英文版《君主論》,有時他還斷斷續續地翻譯著,他學習這個十五世紀文藝複興時期意大利人的思想,完全就和學習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毛澤東思想那樣投人和認真。
即便這樣,偶有空隙的時候,他依然感到絕望。白夜死了,他失敗了,他最終也沒有得到她的心。這使他甚至恨她,她用死來打敗他,還剝奪了他的女兒。他從來也沒有看到過女兒,因為從一開始他就沒有承認過她。在杭得茶的罪狀中,除了知情不報,包庇弟弟進行反動宣傳之外,還有一條人們津津有味掛在口上的,就是作風糜爛,流氓通奸,給他吳坤戴了綠帽子,白夜給杭得茶生了一個私生子。大家都同情他,他也不得不裝出一副可憐相。
今天他也到車站來了,出於把假戲演好的責任感,他也要把趙爭爭這個神經質的姑娘送走。火車站人山人海,群情激昂,他遠遠地看到趙爭爭正站在一堆貨物上發表宣言。如果說兩年前這個形象還讓他有所美感的話,她現在的樣子卻讓他想起了翁采茶。她們倆一個聰明一個蠢,但在吳坤眼裏卻都是愚昧。看著她那種被人賣了還在數錢的興高采烈勁兒,吳坤想:千萬注意,不要落到她那個下場。
他依然在趙爭爭與翁采茶之間搖擺。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現在采茶姑娘的政治地位越來越高,已經可以和趙爭爭抗衡了。她作為省首屆貧下中農代表,參加了代表大會,還是常委呢,還坐主席台呢,還發言呢,當然這發言稿少不了小吳給她擬定初稿,添油加醋,又訓練她一遍遍朗誦,連哪裏聲音輕,哪裏聲音響,哪裏拖音,哪裏斬釘截鐵,都得做了記號。
就這樣,采茶模擬讀稿的時候,吳坤還是氣得火冒三丈。原來采茶不會斷句,總是犯“人的正確思想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這樣的白癡性錯誤,且怎麼罵也沒用,她的自尊心一點也沒有“受傷”;隻要是來自小吳的聲音,即使罵得她一佛升天二佛人地也是美妙享受,吳坤一想到個人崇拜中還要忍受這樣的負麵效果,這才體會到個中的滋味。
代表大會召開那天,吳坤也坐在主席台上,一把黃汗都被捏出,總算采茶還爭氣,該出的效果還是出了。什麼掀起農村鬥批改新高潮;什麼敢想敢說,敢於鬥爭,敢於造反;什麼對一切階級敵人,一切修正主義黑貨,一切資產階級四舊來一個徹底的大掃除——這都是吳坤他專門劃了紅杠杠,要讀出威風來的,倒還真是讓她給讀出來了。會後,喇叭裏奏響《大海航行靠舵手》,采茶熱烈地和省裏的頭麵人物們握手。吳坤站在邊幕上看著這一切,仿佛看到采茶那兩隻袖筒裏扯出了兩根線,線頭正在他吳坤手裏捏著呢。翁采茶油頭汗出,兩眼放光,活像楊家將裏的那個楊排風。那天夜裏,楊排風羞羞答答地上門來聽取意見了,被吳坤無事生非狠狠訓斥了一頓。可憐采茶一個鄉下姑娘,哪裏曉得知識分子的這些彎彎肚腸,隻當自己事情沒做好,連忙掏出一個小本子就認真地記。她又認不了多少字,急得圓珠筆亂點。吳坤訓完了,從她的眼睛中看到了那種生理性的渴望,越發生氣,心想自己難道是頭種馬嗎?就說:以後沒事情多讀點書,少出點洋相,你現在也已經是個人物了,別給我丟臉。說完一甩門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