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抱子才一歲半,但在鄉下,隻要它成了一群雞雛的母親,再年輕,也得叫老抱子。

老抱子是蘆花雞。自從母親允許它在草編雞窩裏不出來,它就不叫蘆花雞了。

我母親說,一個母雞就是一個存折。

我說,蘆花雞成了老抱子,母雞多了,存折不是多嗎?母親說,那是以後的事。可現在,天越來越熱了,鋤頭壞了,土籃漏底兒了,炕席出窟窿了,用錢的地方太多啦我知道,母雞一抱雞崽,就不下蛋了。母親是靠多下雞蛋才度過眼前難熬的日子啊我還是說,我不嫌熱,就讓蘆花雞抱崽吧母親還想說什麼,但她也許是看我都紅眼圈了,歎口氣,走了。

母親知道我心軟。當我看到蘆花雞被泔水灌得(灌醒它,不讓它抱窩的一種土辦法)渾身濕淋淋,躺在地上撲啦著翅膀,伸脖啞叫著,嘴裏往外吐水,我掉眼淚了。母親看著蘆花雞漸漸不動了,也落淚了。母親當時可能因為心疼蘆花雞受傷了,也可能心疼少了一個存折。但後來我才明白,無論母親因為什麼,都在情理之中。母親和我相依為命,她白天去生產隊幹活,工閑時間在家幹活,承擔著全部生活擔子,如同每天在上坡路的爛泥裏苦苦掙紮啊那年我家一共五隻雞,其中一隻是公雞。春雪一化,地麵露出來了,雞們不吃閑飯了省食料不說,還漸漸胖起來。沒幾天,蘆花雞第一個開張(下蛋)了!母親樂得不行,我也樂。可我們一個都舍不得吃。母親每天從雞窩裏取回來還溫熱的雞蛋,都喜形於色。湊夠了七八個,母親說:夠你上學買本兒了。我當時又樂又愁眉不展。就說,媽,快過五月節了吧?母親愣了一下,說,傻孩子,過五月節可早呢,那得艾蒿下來的時候。母親突然明白我的用意,聲音小下來,說,孩子,我知道你饞雞蛋了,等攢多點兒,我給你煮一個,解解饞。我知道,不過五月節想吃雞蛋,比上天摘星星都難。但我也知道,雞蛋用途太大啦繼蘆花雞開張之後,其他三個母雞也開張了。母親回回從雞窩那邊走過來,臉上都掛著笑。它們先是隔一天下一個,隻有蘆花雞常常連蛋。青草發芽後,雞們夥食好了,居然個個都連蛋!母親樂壞了,說,夠個炕席了。買鋤頭沒問題了!苦難的日子,也像春天的小草,哪怕在壕溝邊,被石塊壓著,被樹林欺著,也都滿懷希望地往上長。雖然先天條件差,個個都累得不行,個個也都在哪怕是星星點點的奮鬥進程裏品嚐著歡樂。那天,蘆花雞還下個很大的雙黃蛋,母親竟樂得親了蘆花雞一下可是,我們家連續發生了兩件事,使母親臉上蕩漾的笑容一掃而光。

那天我從外邊回來,看見母親正坐在地上飲泣。母親嘴裏說著什麼,因為伴著哭聲,我沒聽清。我卻看見母親拍大腿、拍地、打自己的臉,以至我走到她身後,她都沒發覺。我看見掛在房梁上的筐翻在一邊,雞蛋全碎了,地上癱著黃白相間的液體。

完了,這下完了!我驚叫一聲。

我知道雞蛋就是我們母子二人的救星,我們全指望它們走過生活的泥濘路段和溝溝坎坎!也指望它們在困苦日子裏找到生活的依靠。可它們,居然一下子全毀了!它們毀了,就等於我和母親也毀了我哭了。

母親發覺我回來了,臉轉向我,又急忙轉回去,用衣袖抹了眼淚:說,兒子,不興哭,雞蛋打就打了,咱不怕!我知道,雞蛋是母親的依靠,而母親,是我的依靠。母親一勸,我更傷心了,便大聲哭起來。母親勸我不哭,可她自己,也止不住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