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到黃昏,天色已經非常陰暗了。鉛灰色的雲堆積在山頂,愈來愈厚重,然後,雪悄無聲息地來了,像鹽粉一樣輕輕地灑落。粉末逐漸變大,終於變成了一朵朵白花,紛紛揚揚地、輕盈地飛舞。崎嶇的山路,長滿枯草的斜坡,葉子落盡的樹木很快就披上了銀裝,變得分外的美麗。然而,正在山路上艱難跋涉的逃難者卻沒有心情去感受這份美景,對於他們來說,雪隻會使山路變得泥濘、滑溜,更加難走,而他們必須在天黑前到達前麵的小鎮,在那裏休息一下疲憊的雙腳。
雪越來越大,像白絮一樣在空中飛舞,整個世界混沌一片,分不出天和地來。雪片無聲地落在行人的衣服上,帽子上,眉毛上,眼睫上——白敬文一麵走,一麵取下眼鏡擦沾在上麵的雪花,冷不妨腳下一滑,“撲通”一聲摔倒在地。
“爸爸!”一旁的白曼琳慌忙彎腰去扶他,他的一個學生也過來幫忙,和她一起把他攙了起來。她摸出手絹,替他擦著水獺皮大衣上的汙泥,一麵問道,“您沒事吧?”
“沒事。”他又對向他圍過來的人說道,“我沒事,大家繼續走吧。”
那個學生撿起他掉在地上的眼鏡,擦幹淨交給他,他接過去戴上,說道:“謝謝你。”
騷動了一下的隊伍又開始繼續前進。白曼琳睜大眼睛看著前方,隻見起伏的山巒白茫茫的一片,沒有一點人煙。她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短針已經指到4:30了,山裏的天黑得早,再過1個小時,天就慢慢黑了,不在此之前趕到前麵的小鎮,等天一黑,這路就更難走了。她忍不住問旁邊的腳夫:“老鄉,到前麵的集鎮還有多遠?”
腳夫牽著駝著一袋書的驢子,回答說:“不遠了,要我走,快得很,不過照你們這種走法,怕要走到天黑了。”
白敬文知道他說的是實話。雖然西遷的學生不少,可多數是跟著父母走,隨學校走的不多。盡管如此,這些學生加上教員和他們的家屬,以及學校雇來搬運書籍、儀器和私人雇來搬運行李的腳夫,這支隊伍的人數還是蔚為可觀。他把隊伍按係分成小組,每組派一個人負責清點人數,以防有人掉隊,兵荒馬亂的,掉了隊可不得了。由於人多,加上教員帶來的家屬有老有小,隊伍的行進速度一直比較慢。他自己也屬於老弱一類,五十六歲的人了,加上以前又是養尊處優慣了的,這樣的長途跋涉讓他倍感艱辛,全靠一股責任心在支撐。
天越來越昏暗,道路又滑,不斷傳來人倒地的聲音。一個女學生摔倒之後,不知道是摔痛了還是心酸,坐在地上大哭,旁邊的人去扶她,她怎麼也不肯起來。一個音樂教員取出他的小提琴,拉起了歡快的樂曲。琴聲在幽靜的山穀裏回響,大家的精神被輕快的樂聲感染,振奮起來,腳步也加快了。
山坳裏終於出現了一戶人家,低矮的茅草屋門口,擺著一張小小的裂著縫的木桌,桌麵沒有上過漆,上麵有著深深淺淺的油漬。幾個黑不溜秋的土碗擺在桌上,碗裏裝著絳紅色的茶水,正熱氣騰騰地冒著水氣。桌邊站著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嫗和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老嫗那一頭花白的頭發下,是一張和她身後的土牆一樣飽經風霜的老臉,混濁的雙眼正用一種殷切的目光看著這支走近的隊伍。小女孩穿著一件紅色的花棉襖,棉襖的袖口磨破了,露出了裏麵發黃的棉花,她用稚嫩、清甜的嗓音喊道:“賣熱茶。”
雖然穿著張一鳴送她的豹皮大衣,但在這樣的風雪天,白曼琳還是冷得直打哆嗦,看到直冒熱氣的茶水,她急忙走過去,遞過自己的水壺,說道:“給我灌一壺。”
老嫗接過水壺,走到廚房,在煮著茶水的鍋裏給她舀了滿滿一壺。她付了錢,抱著水壺回到父親身邊。水是開水,鐵皮的水壺很快就燙了,隔著衣服給她傳了些熱氣進去,她覺得非常舒服。她把水壺遞給父親,笑道:“爸爸,拿著它,把它當暖水袋吧。”
白敬文搖搖頭,說道:“你拿著吧,我不冷。”
“哪能呢?”她把水壺塞到父親懷裏,“您先烤一烤,待會兒再給我也一樣。”
白敬文堅決不肯,她是他的寶貝,像千千萬萬疼愛子女的中國父母一樣,他寧可自己受罪,也不願讓她吃苦。他撒了謊:“我用不著,爸爸平時缺乏鍛煉,走這麼久,身上早就發熱了。”
她信以為真,不再堅持了。走了一段,她覺得懷裏的水壺漸漸地不那麼燙了,對父親說道:“爸爸,您喝口水吧,已經不燙了。”
白敬文這次沒有拒絕,他確實需要一口熱水。他接過水壺,擰開壺蓋喝了幾口,茶又苦又澀,實在難喝,但水很熱,喝下去之後,隨著一股熱流順著咽喉流到肚腹,四肢百骸也似乎被解了凍,暖和了幾分,他忍不住又喝了幾口。
夜幕來臨了,行路變得更加艱難。白曼琳打開皮包,取出一把手電筒,向前一照,光環映照著白雪,顯得不如平時那麼亮。很快,大大小小的手電筒亮起來了,點點流動的光彙在一起,在黑暗的山穀中,猶如一條流動的銀河。
將近7點鍾,他們到達了小鎮。由於逃難的人多,昔日冷僻的小鎮熱鬧起來了,各個旅店、飯館、茶館、雜貨鋪燈火通明,為了招徠顧客,一些旅店和飯館把廚房設在了街邊,隨著“嘩嘩”的炒菜聲,滿街都是讓人垂涎欲滴的香味,引得饑腸轆轆的難民不住咽唾沫。白敬文象往常一樣,把隊伍分成幾隊,分頭去找旅店。這個鎮是個地圖上都找不著的山間小鎮,平常來往的隻有點過路商販,流量不大,所以旅店不多,看到蜂擁而來的難民,一些精明的居民也把自己多餘的房屋拿來改成了旅館,可還是遠遠滿足不了需求,等白敬文他們到來時,別說客房,就連旅館的柴房都已經被先來的難民占滿了。
白敬文一連走了幾家旅館,得到的答複都是“客滿”,心裏焦急起來,要是讓大家在這樣的天氣裏露宿街頭,那還得了。一個年逾花甲的旅店老板見他帶著這麼多人,有點好奇,問他是幹什麼的,他據實說了。那個老板是個忠厚人,聽了也替他著急,想了想,說道:“這樣吧,我們鎮上有一所小學,我帶你們去找校長,跟他商量一下,看在都是學校的份上,讓你們在教室裏住一晚。”
白敬文感激不盡,連聲道謝。老板領著他來到鎮子盡頭,那裏果然有十來間破舊的土房,呈凹形排列,中間有一棵高大的黃果樹,樹下有一個破損的木質籃球架,大概是學生們難得的體育項目了。老板領他到學校附近的一戶人家門口,上前叩響了木門,叫道:“冉校長,你在家嗎?”
須臾,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人影出現在門口。屋裏的油燈很昏暗,他又背著燈光,看不清他的麵目。他看到旅店老板,“喲”了一聲說道:“是秦老板呀,你不忙著做生意,到我這裏幹什麼?”
秦老板也不跟他客套,直截了當地說:“來找你有事。”他指著白敬文,“這位是從南京來的白校長,大學校長,他——”
聽說來人是大學校長,冉校長打斷了他的話:“進來說吧。”
白敬文跟著秦老板走進屋,這才看清冉校長是個30多歲的瘦子,一頭亂發,帶著一副有著很寬的黑框的眼鏡,臉瘦,眼鏡幾乎遮了他小半張臉,他又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棉袍,越發顯得落魄。他一麵請兩人坐,一麵喊道:“他娘,快泡兩杯茶來。”
“不要泡茶了,白校長找你有急事。”
白敬文遞給他一張名片,他見了上麵的美國博士頭銜,頓時肅然起敬。他雖然是校長,其實也不過是個師範畢業生,在這種窮鄉僻壤,已經算是最高的文憑了,他手下的老師們還隻是些初中畢業生。他又見白敬文神態高雅,氣度不凡,心中更生親近之感,說道:“白校長,我隻是個小小的小學校長,不知道還有什麼幫得上忙的地方?”
白敬文還沒開口,好心的秦老板迫不急待地替他說了。冉校長一口應允:“沒問題,我這就帶你們去。”
白敬文鬆了一口氣,心中的石頭落了地,緊緊地握住他的手,說道:“太感謝了,冉校長,你幫了我們的大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