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招待端著托盤進來了,把托盤裏的菜一一放在桌上。張一鳴拿起刀叉切割盤子裏的牛排,牛排太老,切得費力,吃得也費力,他努力進攻它,吃了一半,嚼得兩腮幫發酸,放下刀子不吃了。“這牛排不好,煎得太老了,簡直就像嚼牛皮。”
她正在吃炸土豆片,聽了他的話,叉了一塊遞到他嘴邊:“這土豆片炸得還可以,你嚐嚐。”
他從叉子上咬下土豆片,嚼了嚼,說道:“嗯,火候不錯,可惜配料上差了點。”
“再來一片。”
“我不要了,你吃吧。”他一麵吃著五香碎肉卷,一麵不住地給她倒酒。
“你怎麼老給我倒酒,自己不喝?你想灌醉我啊?”她笑道,“表哥,你肚子裏不是在打什麼壞主意吧?”
他是想讓她多喝一點酒,借助酒精的力量,到時候能夠承受得起白少琛陣亡的打擊。他不想現在解釋,搖頭說道:“我要有什麼想法,用得著灌你酒才能辦到嗎?”
“不許你有什麼卑鄙念頭。”
“連想都不行,這麼專製?我倒要問問你怎麼知道我心裏想什麼?”
她格格直笑:“這是秘密,我不能告訴你。”
又吃了一會兒,她放下刀叉,推開麵前的鐵排雞盤子,說道:“不吃了,這雞得改一下名字,叫鐵雞就行了,硬得跟鐵塊一樣,根本沒法吃,廚師的手藝太差了。”
他叉了一塊鐵排雞放在嘴裏嚼了嚼,又把它吐了出來,罵道:“這些奸商,就做不出什麼好事!”
她笑道:“可惜三哥不在,他要在,準有好戲看。我記得有一次在上海的‘大不列顛’吃西餐,點的鐵排雞也是咬不動。三哥把餐廳經理叫了來,對他說‘我吃過那麼多鐵排雞,就數貴餐廳的才稱得上是真正的鐵排雞。’經理很高興,誇他的廚師跟英國人學過烹飪。三哥說了‘大概英國雞和中國雞不同,其它館子的鐵排雞居然嚼得動,不配稱鐵排兩字,倒是貴餐廳的名符其實,一塊肉都咬不下來,真像鐵鑄的。’你沒看到經理當時的表情,哭不出也笑不出,我現在想來都好笑。”
她抿著嘴笑了一陣,問道:“三哥回來了吧?他在戰前寫了信,說戰鬥結束後他要休假回來結婚,我們已經在給他準備結婚用品了。”
他正在吃五香碎肉卷,聽見這話,立刻放下了刀叉。她見他不開口,又說:“你為什麼不說話,他這次是不是又沒回來?”
他還是沒有回答,伸手把她麵前的酒杯拿過來,抓起酒瓶往杯子裏倒酒,他這次倒的是滿滿一杯,倒完,他站起身,端起杯子走到她的麵前,遞給她,說道:“來,把這杯酒喝了吧。”
“喝了它?這麼大一杯?”她驚訝道,“表哥,你不是開玩笑吧?”
“我沒有開玩笑。你把酒喝了,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說。聽我的話,我是為你好。”
“什麼事這麼神秘?還得喝了酒才能說?”
“你喝了我就說。”
她疑惑地看著他,見他表情很嚴肅,也很認真,不像開玩笑,端起酒杯把酒一口一口地啜了下去。這酒喝得急了,她的臉上很快就泛起了桃紅:“我喝完了,你現在可以說了吧?”
他把雙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防止她像她父親那樣突然昏倒:“少琛犧牲了。”
“當啷”一聲,她手裏的杯子掉到了地上,摔得粉碎,一張臉頓時像褪了色一樣變得慘白,眼睛睜得大大地望著他。
“犧牲了?”她機械地、一字一句地重複道,“三哥,他犧牲了?”
“是的,他在和第6師團作戰時犧牲了,他的頭部和腹部受傷,全是致命傷,我們沒有辦法救他。”
“你是說,三哥死了?”她艱難地吐出這句話,一麵四下看著,好像白少琛就藏在附近,她一找就能找出來。她不相信她那高大健壯的哥哥會死,他是那樣的生氣勃勃、富有活力,他不可能死,一定是他們弄錯了,戰爭期間,什麼事情都會發生。也許他很快就會出現在他們麵前,放聲大笑,對這個愚蠢的錯誤樂不可支。
“琳兒,別這樣,少琛已經犧牲了。”他看她失神地東張西望,不安地抓著她的肩膀輕輕搖了搖,放緩了語氣。“你清醒一點,不要找了,他永遠不會回來了。”
“不!這不是真的!”她喃喃地說著,但是明白他說的是真的,眼淚頓時滾滾而下,“讓三哥回來,他不能死!”
想起兄妹之間以前的嬉戲、打鬧,想到這一切已經永遠的失去了,那個關心她、疼愛她的兄長再也見不到了,她覺得胸膛裏挖心摘肺似地痛,悲傷象大海一樣淹沒了她,讓她透不過氣來。她如癡如醉地呆坐了半晌,終於轉過一口氣,“哇”地一聲痛哭起來。
門外響起了紛亂的腳步聲,隨即門簾一掀,一個女招待探進了半個身體,從她的身子和門簾的空隙裏見得到她身後還有人好奇地往裏張望,她問道:“這位小姐怎麼了?需不需要我幫忙?”
張一鳴說道:“謝謝你。她是為她哥哥傷心,她的哥哥在前線犧牲了。你出去吧,讓她靜一靜,需要你的時候我會叫你。”
女招待同情地看了白曼琳一眼,轉身出去了,張一鳴聽見她在外麵說話:“那位小姐為她在前線犧牲的哥哥哭。大家回去吧,不要打擾她。”
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了進來:“長沙大捷,那是前方軍人用命換來的呀。”
白曼琳什麼也沒聽到,她已經哭得死去活來,思維沒有了,除了痛苦,什麼都沒有了。聽著她悲愴淒慘的哭聲,張一鳴覺得心在發痛,顧不得什麼,將她擁進懷裏,緊緊抱著她,拍著她的背,讓她喘得過氣。
但他的擁抱已經不能再安慰她,她在他懷裏百般痛苦,傷心得不能自持。“為什麼?為什麼要讓三哥死?那麼好的一個人,為什麼要讓他死?為什麼不讓鬼子、漢奸去死?讓那些奸商去死?老天爺太狠心、太殘忍、太不公平了。哦,這太過分了!”
“琳兒,不要這樣。我知道你很難過,我們都為他難過,可你再怎麼哭,他也活不過來了。”
她不理他的話,繼續痛哭,肩膀激烈地抽動著,眼淚把他的衣服都浸濕了。他一時想不起該說什麼,靜默了一會兒,才繼續說道:“琳兒,不要哭了,聽我的話好嗎?不要太傷心了。少琛不會願意你為他這樣悲傷,他是軍人,從他出征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準備好了這一天。他寧願你為他驕傲,為他自豪,勝過於為他傷心。你是他喜歡的妹妹,他更願意你理解他。你聽我的話,不要哭了。”
“我忍不住,”她終於嗚咽著說道,“你沒有哥哥,你不知道這種痛苦。我也希望你永遠不要有這種痛苦,誰也不要有這種痛苦。”
“不,有這種痛苦的人太多了。這次長沙會戰,我們傷亡了3萬多人。3萬多人啊,琳兒,你想想看,該有多少父母承受喪子之痛,多少妻子成為了**,多少孩子失去了父親,多少姐妹沒有了兄弟?這個時候,他們也跟你一樣痛苦。至於我,我不僅為少琛的犧牲痛苦,也為我那些陣亡的弟兄們痛苦,抗戰至今,死去的人太多了,看著一條條鮮活的生命從我眼前消失,我就是鐵石心腸,也不可能無動於衷。”
他的神色凝重,頓了一下,繼續說道:“琳兒,痛苦不是你一個人才有,失去親人的家庭太多了。中日戰爭爆發時,日本人向全世界叫嚷3個月內就征服中國,以中日兩國的懸殊實力,他們不是毫無根據地誇海口,西方國家對此也深信不疑,所以一直不肯施以援手,怕中國滅亡了,貸出的財物打了水漂。可現在已經2年多了,我們在孤立無援、獨自奮鬥的情況下,依然保證了我們的國家屹立不倒,向全世界證明了中華這個民族的堅韌性和不屈的精神。但這個代價也不小,2年來我們以弱敵強,做出的犧牲之大,用‘驚天地、泣鬼神’來形容毫不過分。我們的裝備低劣,將士們簡直就是拿血肉之軀來抵擋敵人的現代化武器啊!”
他激動了,他好像又看到了那些抱著集束手榴彈和敵人的坦克同歸於盡的士兵。“他們不知道和日本人交戰,生還的幾率很小嗎?不,他們知道,可他們還是義無反顧、前赴後繼地慷慨赴死。拿新25師來說,不算後來補充的,光是當年跟著我從安慶出來抗日的1,1000人,到如今活下來的,連同轉業回去的傷殘軍人在內,已經不到1000人了。”
她被他這一番話說住了,不再痛哭,隻倚在他懷裏靜靜地啜泣。
“不知道戰爭結束的時候,這1000人還能剩下多少?”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來抗戰勝利了,凱旋回來的人卻不會是當初出征的那些了。”
他不說了,默然望著窗外,隻見長江浩浩蕩蕩、奔騰不息地向東而去,岸邊的礁石上,一個個赤裸著上身的纖夫拉著纖繩正在費力的爬行,江麵上白帆點點,汽船和輪渡在帆船中間穿梭往來。江水漩流,卷起一簇簇雪白的浪花。翻湧的浪花裏,有著多少如泣如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