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海洗榮今天不當班。昨天莊大少找到他,說是有證據還海二少清白,兩人閉門談了很久,分別是已是暮色四合,出警局草草吃了午飯,又回到辦公室整理莊大少給的線索,徹底弄清楚時頭頂白熾燈已經開了有四五個小時。同事們湊在一起打牌,掉漆的木頭桌子被牌抽得直響,海大少了卻了心中一樁事,頓時輕鬆了不少,幾步走到巡捕房,揪起睡得正沉的海二少,把他口袋裏的錢全部掏出,用力拍在木桌上,這一晚簡直賭神上身,手氣旺得一發不可收拾。
請整個班房的兄弟吃過早飯後,海洗榮填好出勤簿,輕輕鬆鬆踏出警局,準備回家。
天剛亮沒多久,頭頂是剃過頭般的青灰色,小攤販們燒起爐子開始吆喝,街邊的菜農腳底不一會兒就鋪滿了殘葉和雞屎。平日裏總愛幹淨的海洗榮,看到這般景象,竟也感覺出親切來,心裏生起不具名的快樂,平日總走的這條路,莫名變得有些長,於是他加快腳步,幾乎是朝家的方向奔去。
這兩天海老爺的身體是全家重點關注對象,沒人敢在他麵前提起“海二少”三個字,海老爺激動起來雙眼瞪得像豎切一刀的荔枝,仿佛下一秒就要把眼珠子給擠出來似的。三姨太孫孝萍雖然是個不省事兒的主,但對海家兩個兒子視如己出,如今二少在牢裏受盡苦頭,三姨太心裏揪得難受,回到廂房把鑲銀木匣子拿出來,抓起一把銀票就要往巡捕房衝,又在院子裏被海老爺攔下,免不了又是一頓大吵大鬧。
三姨太牙尖嘴利,把海老爺數落得一文不值,海老爺口拙,急得一口氣沒緩上來,跌坐在地上捂著胸口喘氣。三姨太慌了,卻是個頂好麵子的人,危急關頭還覺得下不了台麵,心想老東西說不過她便用命來威脅她,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憋著口氣給海老爺拍背,終於把這口氣順出來了。海老爺紅著臉粗聲道:“孫孝萍你聽好!老子還活著,這家就由我說了算!我說不救就不救!”
三姨太恨不能給海老爺一腳。一口銀牙快被咬碎。破口大罵道:“海利發!虎毒不食子!你這個老東西連禽獸都不如!不救就不救!你兒子要是死在裏麵,我看你這把年紀還找誰給你生!”
罵得痛快,多少解了剛才憋屈的氣,正想再抓著由頭撒撒潑,四姨太王怡秀及時出現,拽住三姨太的袖子道:“三姐,快不要罵了,兩人氣起來誰都落不著好。”
三姨太年輕時是戲班子裏有名的火藥桶,如今年紀大了,脾氣卻一直不見好,隨即一甩袖子道:“老四你做什麼和事佬?在海利發麵前演通情達理倒是有一手,我不講你這個理,也不看你這個情,這老東西就是不對!你若要幫著他,我便連你一起罵!”
四姨太是個軟脾氣,也領教過好多次三姨太的厲害,頓時閉嘴不敢說話。
當下三姨太簡直是一點就著,誰也不敢招惹。海老爺氣得急,孫孝萍真是不給他麵子,通紅的一張臉轉成醬紫色,被四姨太扶起後用拐杖直搗地麵,孩童吵架無賴般重申,聲音大得連對門莊公館都能聽得一清二楚:“我說不救就不救!”
引得對門愛麗絲(莊大少養的哈巴狗)汪汪直叫,阿猛立即扯著嗓子附和起來,犬吠聲不斷,一時間相當熱鬧。
這一架吵完後,“海二少”這三個字變得更為敏感,在短短兩天內,迅速成為海公館不能提起的禁忌。海老爺是硬了心要海二少在牢裏吃些苦頭的,不管他有罪無罪,想借著這次牢獄之災讓他收斂些,成日不著四六,公子哥的紈絝做派他學得倒是很有一套,可公子哥同時也有的,肚子裏的墨水和見識海二少卻是一樣沒有,家裏這些錢不能護他一輩子,海老爺想,索性狠下心,讓他好好反省罷。
海老爺態度堅定,海公館上下一致對此事緘口不語,怕哪裏不注意,惹得海老爺火冒三丈,人沒求著救出來,又把老爺給氣病了。就連平日裏葷素不忌張揚跋扈的三姨太也鮮少出聲,當然有一部分是上一架的餘怒未消,夫妻多年,嘴上說得厲害,對海老爺倒也是真的關心,便忍著不提此事。
海洗榮也不例外,幾次想在爹麵前報告報告弟弟的情況,又擔心海老爺急火攻心給撅過去,最終忍著沒說。現在可算雨過天晴,隻等將那真正的貨販子抓住,一切便可真相大白。一路上海大少斟酌用詞,想著怎麼跟海老爺開口,可沒想到,剛踏進海公館,四房姨太太坐在一塊兒挑著布料,嘴裏有說有笑,罕見的一派和諧,海老爺更是一掃前兩天的陰鬱,臉上褶子都擠一塊兒了,看見海大少進門,更是把眼睛笑成了一彎老月亮,對他親切道:“阿榮,回來了?”
海大少站在原地,愣愣地看著眼前坐在紅木椅上吃赤豆湯圓的女子。
女子對他微微笑道:“阿榮,孩子五個月了,我來看看你。”
三姨太見海大少並無反應,將手中布料放下,兩步走上前去,用力把海大少往女子跟前推,嘴上不留情道:“你這孩子呆什麼?這麼大事兒你瞞著我和你爹,人家姑娘辛苦找來,一點表示都沒有,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啊?”說罷不解氣,又撰起拳頭捶了海大少幾下。
海大少宛如大夢初醒,看著眼前淺笑的女子,以及她隆起的小腹,驚詫道:“玲佳?!”
未等這位叫玲佳的女子回應,海老爺中氣十足的聲音傳來:“阿榮,爹看十日後宜辦喜事,不能再拖了,就定這天了!”
三姨太坐到玲佳身旁道:“妹妹,我們家洗榮是呆了些,委屈了你這麼久,你別怪他,回頭他爹肯定好好教訓他,孩子沒少折騰你吧?你看看喜歡哪種綢子,今天下午我便叫裁縫來給你量尺寸……”
玲佳摸摸肚皮,溫順又有禮地回道:“勞三娘操心了,婚禮不需繁雜,簡單便好,隻要洗榮願意同我在一起,我什麼都願意。”說罷又覺得害羞,低頭不敢看三姨太,隻是雙頰漸漸飛起了紅霞,一幅小女兒嬌態。
海大少看見眼前景象,依舊是不敢相信,嗓子裏仿佛卡了個鐵核桃,半天無法言語。
三姨太和海老爺對賢良淑德的玲佳小姐相當滿意,卻遲遲不見海大少有反應,三姨太眼神如刀,剮得海大少生疼,終於憋出一句話。可這句話剛說出口,玲佳小姐臉上的紅霞瞬間消失了,雙眼含淚,好不可憐。三姨太連忙拍著玲佳小姐的背安慰,海老爺舉起拐杖就要揍人,被四姨太攔住,屋子裏喜樂的氣氛頃刻消散,攔架的順氣的亂作一團。
令海公館再次混亂的這句話是——
“可這不是我的孩子啊。”
9.
且說這邊剛獲釋的海二少。
莊大少是個守信的人,第二天淩晨五六點,牢房門被打開,扔進來一個麵容白淨的男子。海二少平日沒事總愛在十裏鎮亂晃,因此鎮上好玩的地兒和鎮裏的人他都是認識的,定眼一看,這人是城西賣宣紙的王秀才。
“王秀才”是十裏鎮給王勤之的戲稱。這人自幼飽讀詩書,卻沒能考上功名,等到發奮了幾年,準備再搏一次時,“秀才”這一名頭已經不複存在了,升官仕途又改成另一種方式,說到底不過換個由頭,王秀才隻覺得心灰,並未嚐試過新時代的考取方式,本本分分在城西賣起了文房四寶,閑暇時給人寫信罷了。
在海二少心中,凡是讀過書的人,處事總有這麼一股堅持,用他哥海洗榮的話說是“底線”,用對門莊大少爺的話說是“紳士派頭”,反正不管怎麼說,離經叛道的事是不做的。王秀才雖說跟莊大少海大少念的書不同,但到底還是有氣節,如今怎麼會被抓進牢裏,莫非跟他一樣,屬於誤判,白受這牢獄之災?
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自己平日裏總愛四處溜達,煙花之地出入頻繁,被抓住算是略有情可原;可王秀才老實得很,想來是不會做出什麼出格事。海二少腦子還沒轉過來,那廂李姐兒被動靜驚醒,看清來人是誰,竟掏出手絹默默流淚。
海大少在牢房外道:“犯人抓住了,你快些出來,咱們回家。”
小時候海洗榮也常對他說這句話,咱們回家,可這次卻是意外動人。海二少聽罷,沒出息地鼻酸了,趕快拍拍身上的稻草,跟著海洗榮走出了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