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8(1 / 3)

14.

三姨太最近很忙,大清早也不吊嗓子了,在梳妝鏡前描描畫畫,裏外穿得講究極了,一早出門,等到深夜才回家。

起初海老爺不放心,以為是自己老了,三姨太背著他在外麵做些不幹不淨的事情。三姨太白眼一翻,“老娘當年什麼男人沒見過,現在跟你海利發過著舒坦日子,平時看你一個就膩得發緊,我又何必想不開,花錢買個臭名聲,再說,鎮上有錢的除了你就是莊家,我倒是想嫁到對門,也要人家看得上我啊。”

海老爺聽完這話就放心了,但回想起來又總覺得哪裏奇怪,等反應過來時剛好看見三姨太似笑非笑的表情,頓時覺得自己被襯得愚笨起來。老來的自尊尤顯珍貴,猶如鬧饑荒時閃著金光的一罐油,孫孝萍可一點也不在乎,隨手一撥,撒了,海老爺的尊嚴如同沁入磚塊裏的油漬,臉頓時變得又黑又臭。

三姨太又接著說:“你少拉著那張臉給我看,我這可都是為了你們老海家好。按說我們二少,儀表堂堂,雖說書不愛讀,人又有點輕浮,心裏頭卻總是善良,不然這次李姐兒能專找他坑嗎?這事雖是個誤會,鎮上往老二身上潑的髒水可不算少,這一下名聲臭了,逛賦閑樓逛進了巡捕房,還是被自己親哥抓進去的,誰家聽了這個傳聞,敢把女兒往我們海家嫁?我要是還不與各位太太交好,天天陪著打打麻將,逛逛鋪子,讓人家給介紹幾個好姑娘,以後你就等著看你二兒子打光棍吧!”

海老爺一聽,覺得很有道理,他實際是一個耳根子頂軟的人,平時三姨太如果不是抬高音量跟他強嘴,多數事情都是由著她做主的。於是立馬產生了緊迫感,又想到幾個老哥們都當了爺爺,自己的兒子還整天吊兒郎當不正經,更是覺得三姨太說得有道理,從盒子裏拿出幾張銀票,吩咐三姨太好好打牌,爭取在牌桌上為海二少摸出個好媳婦兒。

三姨太得了錢,笑得合不攏嘴,立馬足下生風,拿著銀票到綢緞莊買了一身衣服,又到追仙苑置辦了一套胭脂水粉。行頭換好後,從裏到外生出一種自信的氣場,把外出社交當作事業似的,每天忙得團團轉。

海老爺很放心,三姨太很開心,這下輪到海二少傷心了。平日裏與三姨太關係算好,海二少從小沒了娘,三姨太以前雖是戲子,嫁入海家後沒有生育,但對兩兄弟幾乎視為己出,總是這好那也好地誇個不停,這段時間卻不知受了什麼刺激,反倒開始嫌棄起海二少來。一個眼神從頭掃到尾,刺得海二少心裏難受,開口便是唉聲歎氣,仿佛海二少原先多優秀,又突逢不測,毀了容或斷了腿似的,委實覺得可惜,看得海二少心慌慌。

海二少心裏藏不了事,親自泡了壺茶主動去找三姨太了。

初春依舊有些寒意,三姨太坐在園子裏,穿得有些單薄,很有那麼幾分憂心忡忡的樣子,見到海二少來,又想歎氣。

“三娘。”海二少往杯子裏倒茶,熱氣順著緩緩升起,“最近我爹又惹您不高興啦?”

“你爹能做出什麼惹我不高興的事來。”

三姨太拿過杯子輕輕捂著。

“那……是四娘又讓您看不慣了?”

“她什麼時候讓我看得慣過。”

三姨太白眼一翻。

“三娘。” 海二少喝了口茶,“若是最近我又哪裏做的不對,惹您生氣了,您直接告訴我啊,我們是一家人,有話憋在心裏算什麼呢。”

“那好,明天,你打扮打扮,代我去個飯局。”

“就這樣?”

“就這樣。”

“就這事兒您愁成這樣?該不會是討債的吧?您這段時間成天跟太太們打牌,手氣不好?”

“……你能不能盼著我點好?”

15.

飯局一事,或說相親,海二少並沒有太放在心上,他這人喜歡熱鬧,不管對方來的是何方神聖,他都能把“套近乎”變為“真近乎”。萬萬沒料到,三姨太這回是真發了狠,也不知給各位太太輸了多少錢,真給他找出了幾個“優良品種”來。

相親變成審訊,海二少仿佛成了菜市上賤賣的一攤肥肉,不管是作風新派的密斯還是傳統內斂的千金,都能上下掃一眼,挑出個一二三條不是來。海二少能說會道,豐富的戀愛史使得他不害怕氣氛尷尬,總能聊個幾句,但現在的情況變成了用自己當消遣,二少的心裏就頂不樂意了——從小窮苦過來的,娘早死了,窮光棍帶著兩個小窮蛋過日子,沒少被人看不起,心底深處總有那麼一顆老繭,不痛不癢,碰到卻感覺硌得讓人發愁,眼下仿佛被從頭嫌棄到腳,麵子上始終掛不住。於是臉色變得有些不好看起來。

對麵的秦小姐還在向他介紹自己向往的羅曼蒂克愛情,海二少坐得端正,看上去也聽得仔細,實際上神早就不知道飄到了哪頭。

這段時間總也睡不好,前幾天從莊大少那拿回來的那包咖啡豆,徹底攪亂了海二少的睡眠,往後幾日,即便再也沒有喝過那怪味的東西,到了夜晚卻也心事重重,難以入睡。海二少天生樂觀,用他哥海洗榮的話說,他從小就機靈,可有一竅似乎完全不敏感,所有苦的痛的事情,在海二少的腦袋裏留不住三天,於是海二少活得快樂,肆意自在,百分百活成了不諳世事的少爺應有的模樣。

於是這段時間的失眠,讓海二少尤為不適應。黑夜總愛在腦海裏複活一些不願回想的場景,例如那天他在牢裏跟別人搶飯,例如那天他仿佛失去一切指望放聲大哭。海二少終究與小瓶蓋兒齊寡婦他們不同,他們早已練就了一身的本事,能與苦痛共存,亦可將尊嚴全數放下,對於他們來說,活下去才是第一要務,而這些“礙事”的麻煩,比如麵子,又或是追求,隻會帶來累贅,遺忘這些,便可以像動物般過得瀟灑快活。

海二少終究還是想做個人,雖然不那麼堂堂正正,卻也不至於如同現在,對麵的姑娘好像以為他是剛剛從泥堆裏撈出來的,捂著鼻子勉強與他說兩句話,再多賞賜一個表情,都幾乎算是做功德了。鎮上的人都知道他逛賦閑樓逛進了巡捕房,笑他錢多卻愚笨,活該被李姐兒利用。老百姓對有錢人總帶有那麼些莫名的敵意,它們積攢著,等待著一個合適的時機,將惡毒的詛咒全數當作理所當然的報應,滾水一般潑到有錢人身上,尤其是對海家這種一夜暴富對暴發戶,更是從心底懷著嫉妒,海二少現在身處滾水中,有苦說不出,罕見地覺出了痛苦,細細麻麻,如同針紮。

“……所以莊大少那樣的男子算是上等,有品味又有風度,不知多少女子心悅於他。”

“既如此,姑娘為何還要來與我吃飯?”

“三姨太那日往我們府上送了三匹上好的布料,最近她與我母親交好,常常打牌。”

秦小姐點到為止,海二少臉色卻已經相當不好看,他不知三姨太最近到底在忙什麼,也曾為自己的爹暗暗操心,到頭來以這樣的方式感知到了三姨太的關心與疼愛,雖然方式那樣笨拙,問也不問他地自作主張,顯得那樣專製,自己卻如同爛泥,使得三姨太這些日子的討好全部成了有去無回的損失。

“二少,其實你也不算頑劣,要是像莊……”

“莊什麼?莊大少?他究竟有哪點好,喂你們吃了幾顆迷魂藥?不過是個虛偽的假洋鬼子!他……他有哪門子的風度?一些新奇玩意就把你們騙得找不到北了?我……”

海二少最終還是噤聲,整個人從頭到尾顯出一副失意至極的樣子,這也是他第一次如此無禮地衝撞女士,覺出不妥來,失落地道了歉,也不管對方什麼反應,起身付賬離開了餐館。

走在回家的路上,肩上像掛了塊大石頭,陽光把影子扯成了薄薄的棉絮,輕飄飄地鋪在地上。沿途的事物都那麼熟悉,卻喪失了親切的溫度,腳步是緩慢的,鞋底摩擦細小的砂石,發出滋滋的聲音來,恍惚間,海二少不由得對莊大少生出了幾分莫名的討厭來。雖說他救過自己,但若不是他,給各位姑娘做個參照,他也不至於被貶低到如此,他海二少長得好看,性格也不錯,伸手付錢從不含糊,雖然至今也沒有賺過一分錢,但他隻是不想,他海二少多厲害啊,隻要他想,莊大少又算得了什麼呢。

這樣想著想著,安慰猶如擁抱,厚重又溫暖,反倒把他的心激出了眼淚來。

16.

今日陽光很好,海二少腳步放快,背後微微沁出了一層薄汗。被照耀的整個街道是如同泡在蜜罐般的橘黃色,太陽照在海二少眼皮上,令他有些恍惚,剛剛腦子裏淨想些傷心的事情,險些把自己的眼淚逼出來。海二少的人生中,是鮮少出現這樣的時刻的,仔仔細細琢磨一件事,咂摸出了難過的味道,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對策,便顯得無助起來。以前的海二少總覺得,不管什麼事,都有兩種解套方法,一是錢,二是時間,這兩種方法都被海二少用得很是嫻熟,他這個轉眼就忘,或是根本沒在意的個性,加之金錢的“保護”,比起同齡人來,確實顯得沒有煩惱又稚嫩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