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窗外仍有淅淅瀝瀝的雨聲,天上的月亮被雨霧籠得嚴實,朦朧中印出一團圓圓的樣子,月色也溫柔了許多。四周靜謐,因為下雨的關係,街上的行人沒有幾個,匆忙踏在石板路上的也是身披蓑衣手持雨傘的歸家者,隻顧低頭趕路,回到屋裏喝兩口茶,然後趁著舒快涼意窩進被窩裏頭,枕著雨聲做個好夢。
海二少剛剛被灌完一碗薑茶,坐在自己房中,看著桌子上趴得自在的愛麗絲發呆。
昨日歸家太晚,光是泡在熱乎乎的水中洗個澡都快要睡死過去。三姨太擔心他病剛好,淋了兩天的雨,身子骨挨不住,又要頭疼腦熱,咳得厲害;生病不算,還要挨那可怖的針頭。西醫大夫打一劑針,要兩個人按著,既吃了痛又失了麵子,總之不管怎麼看,都不是什麼好事。
海二少休息了一夜,精神頭也足了許多。但三姨太依舊不放心,早上逼他喝了油乎乎的雞湯不算,晚上又翻出廚房所有的薑,用搗藥罐碾得稀碎,磨成一碗薑泥,又拿出一塊紅糖一盒茶葉,料配好,放進鍋子裏加水煮成一大碗薑茶,捏著海二少的鼻子全數灌了進去。
薑磨成泥,自然要比平日裏辣個幾倍,三姨太放的全是重料,堅信用料足了效果才會好。於是嗆得海二少直咳嗽,那辣味兒順著喉管一路刺激進肚子裏,燒得胃發疼,好似一口氣生吃了十幾顆辣椒似的,哪裏還有什麼涼意,全身的血液都要被燎得沸騰,不過一會兒額頭便全是汗。
三姨太很是滿意,端著空碗走了,出門前還囑咐他夜晚不要踢被子,免得受涼。
海二少摸著發燙的胃,點了點頭,心中則覺得有了三姨太這碗薑茶,莫說是著涼,怕是寒冬往北方走,也可以少穿一件棉衣。
藏在愛麗絲口袋裏的信海二少已經來來回回看了許多遍,現在閉上眼睛,幾乎可以一字一句複現出來。莊大少的鋼筆字寫得很好,紙張背麵留著執筆太用力留下的筆畫印跡,不曉得是他本身就愛這樣寫字,還是寫信時心中有那樣多的複雜情緒,凡是無法用語言傳達的,統統鐫刻在了這一道道印跡中。海二少以前甚少觀察莊大少怎樣寫字,若還有以後,他定不忘了要看一看。
他並不很想原諒莊大少,尤其是在被蒙在鼓裏,為留住他犧牲了這樣多的情況下,那些傷心與痛楚便顯得有些不值當了。海二少回想起被大哥踢的那一腳,還有發高燒的夜裏,切身體會到何為絕望的涼意。莊大少轉身離開時海二少沒有睜眼看,頭痛得厲害,隻能裝作疼得睜不開眼睛,糊裏糊塗地讓莊大少上車走,他是故意的,那個時候緊緊閉上雙眼,是為了不恨莊大少。可後來他又有點後悔,常常在心裏排演著,想知道莊大少最後有沒有看他一眼。
他騙了莊大少,但他沒有壞心眼;莊大少也騙了他,同樣沒有壞心眼。他們倆扯平了,誰都沒有對不起誰,隻是海二少有些倒黴罷了,兩次欺騙的苦果,全數倒在了他一人身上。
海二少活得肆意灑脫,從前窮,被欺負,不曉得是脾氣好還是心眼大,鮮少把那些不堪都記在腦海中,常常是海大少幫他揍過了壞孩子以後,不愉快的事情也就忘了個幹幹淨淨;為了他錢而來的女朋友們,在他心中也不是那麼麵目可憎,他不愁錢,他隻是想要個陪伴,那些美麗的姑娘們完成了任務,於是海二少若回想起來,一個個貪錢的漂亮臉龐也會偶爾顯出可愛的樣子。
唯獨在莊大少這兒,海二少斤斤計較極了。他心中仍有很多委屈,甚至連被趕出蘭因寺,小和尚忘記將他的傘扔出來,害得他被淋得狼狽,險些又要生病,這樣的事情,也全都算在了莊大少頭上。
莊大少在信裏說,讓他別原諒自己,等自己回來向他賠罪。
海二少看罷這句話,學著三姨太翻了個大白眼,眼珠子都要翻疼。莊大少到底是哪裏來的自信,以為自己要原諒他?他海二少氣極了,要想要他的諒解,可沒那麼簡單。
心中倒是很有骨氣,這樣想著,連腰杆子也挺直了幾分,好似一個明事理,懂愛憎的灑脫俠客,斷然不會被這些軟綿綿的恩恩愛愛影響半分。
這時又有另一道聲音響起:既然那個對頭張老虎占了莊家五個工廠,損失一筆錢不說,指不定利益相衝還會有生命危險。莊家上下那麼多口人,全靠這些家業吃飯,這事兒談妥了,莊家變成窮光蛋,但到底還有小命在;要是談不妥,還在信裏寫什麼騙一世不一世的,恐怕這一世立馬就要斷在槍口下,海二少騙也不用騙了,三月清明能不能找到那塊墓都不一定!
想到這兒,海二少嚇出了一身冷汗。隨之而來的是深深的無力,他現在手頭的錢都是親爹從海裏撈的,自己長這麼大,還沒有掙錢的本事,他也沒有槍,更沒有那個膽,他保護不了莊大少。莊大少說了,他們不僅是愛人,也是同伴,是好友。沒有什麼是比危急關頭幫不上朋友還令人沮喪的事了。
海二少歎了口氣,連胃裏的灼燒感也被歎涼了幾分。
他很想莊大少,滿腦子都是他。快樂的,痛苦的,那些片段都瑣碎極了,抓不住什麼頭緒,想起來時卻依舊要人心頭發暖,嘴角也揚起笑。
屋內與莊大少有關的事物,隻有寥寥三樣。懷表,信,還有那個收音機。海二少早已經看得發膩,而且不管哪一樣都藏著重要的回憶,細細看著便要細細將以往從頭到尾琢磨一遍,海二少不想那麼快原諒莊大少,於是決定要對它們視而不見。
可莊大少不知在他腦海裏施了什麼法術,賴皮一般,出現了就不肯走,擾得海二少心裏煩透了。索性穿好鞋子出門,找了個同樣與莊大少有聯係,卻不藏回憶的東西來——
阿猛在房外抓著門,爪子倒是不很尖銳,不過磨著木頭聽上去也確實惹人心煩,海二少打開門,不耐煩地低聲道:“你做出這個樣子幹什麼?我又不是要搶你的愛麗絲,我隻是請它來我這裏,與它聊聊天,你別抓門了,聊完我就把愛麗絲送回去。”
阿猛不聽,鼻子往前探著,聞見了愛麗絲的氣息,便急匆匆要衝進房裏去。
海二少攔住他:“我知道大半夜的去狗窩把愛麗絲抱出來確實欠妥,可我又不做什麼壞事,我就是想同它聊聊它原先的主人而已,你別在這守著了成不成,好像我要做什麼奇怪之事似的。”
說完把阿猛往外一推,用力閡上了房門。
再看被放在桌子上的愛麗絲,雖然睡眼惺忪,莫名地被人從狗窩裏掏出來,卻一點慌亂也沒有,簡直像透了它的主人莊大少,不管在哪樣的環境中都如此從容。海二少把它放在桌子上,它便順勢趴著,任憑海二少看著它,對它說些奇奇怪怪聽不懂的話,還沒聽完幾句,竟然打了個嗬欠,像是立刻要睡著了。
唯有門外的阿猛焦急不已,那木門好似一道天河,它便是那阿牛哥,海二少就更不用說了,心狠手辣,斷狗姻緣,自己好不容易追到的漂亮媳婦兒就這樣沒有防備地落入惡毒王母手中,阿猛心中淌血,真想用狗鼻子把那門撞破。
海二少絲毫不受門外哀嚎影響,趴在桌子上看愛麗絲,越看越遭人喜愛。不曉得以前在莊公館時是怎樣喂它的,洋人養狗必然與國人養狗又不一樣吧,西洋的狗吃不吃剩飯呢…… 海二少抬手摸了摸愛麗絲的背,愛麗絲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兒,困意正濃。
“你的毛可真亮,比阿猛的亮多了,阿猛那身毛,摸上去跟刷子似的,刮得人手疼…… 莊大少平日都喂你什麼呢?”
愛麗絲將頭埋好,耳朵卻豎得筆直,阿猛每在外麵嚎一聲,自己的耳朵就要動一動,雖然小憩,卻是一點動靜都不願意錯過的。
海二少還在自說自話:“以後等他回來了,你還要跟著回莊公館嗎?我看算了吧,你嫁土狗便隨土狗,跟我們的習俗走,我們這邊講究啊,跟丈夫生活……你別嚎了!”
阿猛還在門外契而不舍,海二少也毫不退讓。正與愛麗絲“聊”得好好的,三番五次被阿猛慘絕的喊聲打斷,真是叫人煩躁不已,於是說著說著,耐不住,便猛地回頭朝外頭大喝一聲。
愛麗絲估計已經做著夢了,也被海二少忽然一嗓子嚇了一跳,終於不淡定起來,站起身就想尋個安全的地方躲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