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 / 3)

昔日祥和的靜世觀已成了人間地獄。

莊嚴肅穆的三清殿在一場大火之後,隻剩下了殘垣斷壁,滿地都是無人收拾的屍體與白骨,他甚至連一縷殘魂的氣息也感覺不到。

元四看著眼前的這一切,張著嘴喉頭不停滑動,一時竟是哭不出聲,唯有兩行淚水洶湧滑落。

他的師父、師兄們隻恐無一幸免。

阿呆唯恐元四激動過度,他扶著對方顫抖的身體,沙啞的嗓音中帶著一絲溫柔傳進了對方的耳中。

——哭吧,哭出來就好了。

元四悲哀地轉過頭,盡管阿呆那張鐵青色的麵容委實算不上溫柔,可在他眼中,如今自己也唯有這一具凶惡的活屍可以依靠了。

他一頭撲進阿呆懷裏,終於難抑心中傷慟大哭出聲。

“為什麼啊?為什麼會這樣……師父師兄他們一生除惡揚善,為什麼會是這樣的下場?!”

——人總有各自的際遇,上天的安排,誰又能說得清呢?然而,這世間,人可以死,但是道義終究不滅。好好活著,讓他們沉冤得雪,這才是你要做的。

阿呆輕歎了一聲,他又何嚐想過自己身為堂堂雄霸武林一方的刀皇,最後竟會落得慘死至斯的下場,甚至淪為道人的屍器,不得解脫。

他抱著元四,輕輕地撫著對方哭得不停抽搐的後背,再也想不出安慰對方的話。

元四在阿呆懷裏哭了好一會兒才止住自己激動的情緒,他抬臂擦了擦滿是淚痕的臉,這才強忍著悲傷開始為死難的師兄們收屍。

道家發展至今,分支流派眾多,而養屍一脈終究隻是大多數修道人眼中的偏門,故而靜世觀中修行弟子並不甚多,至羽真人這一代,觀中弟子不過四十有三而已。除去已被逐出師門的元四,靜世觀三清殿前的廣場之上,整齊地橫列了四十一具屍體。

而大師兄陸吟楓的屍體,元四最後才在那個他們曾一起練過天罡伏魔劍的花園裏找到他。

一具獨臂的骷髏緊緊抱著懷中仿若沉睡的陸吟楓,對方的脖子上橫亙著一道猙獰的刀痕,正是這道傷口要了他的命,而那具至死仍緊摟著陸吟楓屍體的白骨,定然是蘭卿了。

看見一直以來疼愛關心自己的大師兄也是難逃毒手,元四的眼眶再一次紅了。

“師兄,我對不起你。”元四無力地跪了下來,哽咽難言。

阿呆緊跟在元四身後,當他看到陸吟楓脖子上那道刀口時,紅眸頓時微微一眯,旋即將手搭到了元四的肩上。

——這是龍吟刀造成的傷痕。

“什麼龍吟刀?”元四仍沉浸在滿腹憂傷之中,他聽到阿呆的話,雖是微微一愣,可麵上哀戚之色卻是未減絲毫。

阿呆眯了眯眼,神色愈發嚴肅冷凝。

——我死之後,問月孤刃篡奪了刀皇宮大權,而我生前的佩刀龍吟想必也落到了他的手中。你師兄身上的致命傷就是龍吟刀獨有的刀痕,看樣子,你師門的慘禍隻怕與問月孤刃難脫關係。

元四雖然知曉了問月孤刃與阿呆之間的恩怨,可他並沒有想過那個俊美出塵的蛇蠍美人會心狠手辣到連自己師門中人也不放過的地步。聽聞阿呆這麼說,元四頓時目眥欲裂,他反手一把抓住阿呆,滿是委屈又滿是憤怒地追問道:“他為什麼要害我師門?!”

“道長,這自然是因為你和阿呆啊……”一個悠悠的聲音從菜圃裏響了起來,劫後餘生的流蘇經曆了那夜的屠殺之後似乎也受到了極大的傷害,一旦遇到元四總是碎碎念個不停的他,再也沒有了往日的活力。對於見證了那場屠殺的流蘇來說,人啊,果然是比什麼妖魔鬼怪,都還要可怕的東西。

“流蘇,是你嗎?!”元四鬆開阿呆,急忙來到了菜圃前。

菜圃裏的蔥蒜早已枯死,唯有一株幼小的樹苗仍頑強地挺立在浸滿了鮮血的泥土裏。

流蘇無力地搖了搖枝頭的嫩葉,忽而在空氣中幻化出了一個模糊的人形,他看到站在不遠處的阿呆,頓時渾身哆嗦了一下,阿呆見狀,立即會意地退出了後院。

“小道長,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我好想你啊。”

流蘇虛弱地笑了笑,他伸出手,想要去擁抱元四,可是他畢竟隻有靈體,張開的雙臂隻能無聲地穿過了元四的身體。

“流蘇,你知道那一夜發生的事情對嗎?”元四顫聲問道。

流蘇點了點頭,目光卻憂傷地投向了陸吟楓的屍體,他歎了一聲,認真地看著元四說道:“那天晚上,這裏來了很多官兵,還有很多凶神惡煞的江湖人士,他們抓住道長們逼問你和阿呆的去處,不過卻一無所獲。後來有個拿刀的白衣男人下令動手,連官府的人都勸阻不住。再之後,就是你所見的一切了。”

“那個白衣男人,是不是生得非常俊美,神色卻很陰鷙?!”元四的腦海裏浮現了自己夢境中不斷出現過的那個男人,阿呆的仇人,問月孤刃。

“俊美嗎?或許是有些吧,不過應該還是比不上我這般俊美的。我聽到有人稱他為‘刀皇’。”即便到了這個時候,流蘇也不忘誇耀幾句自己的美貌。

不過此刻元四已沒了和他說笑的心情,他聽到流蘇的描述,心裏已是確信那下令剿滅自己師門之人正是問月孤刃無疑。

“我要殺了他,為我師門報仇!”元四一改往日嬉皮笑臉的模樣,他那張年輕的臉看上去已不再稚嫩,一夜之間,滄桑遍染。

“道長,那個白衣人好厲害的,隻怕你不是他的對手。想必你的師父師兄他們也不想看到你白白送命。”流蘇輕歎了一聲,他勉強幻化出來的人形已是越來越模糊。

“嗬,流蘇,實話說,我元應龍以前的確貪生怕死、貪財好利,但是師門大仇不報,我便是枉自為人了!”元四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出最後幾個字來。

流蘇沉默地看著他,又看了看站在後院門口因為煞氣太重而不想衝撞自己的阿呆,歎道:“阿呆呢?他怎麼辦?你若有個好歹,他豈不是隻能渾渾噩噩以一具屍身繼續遊蕩人間,不得解脫?”

“實不相瞞,那個白衣人正是把阿呆害成這副樣子的元凶。隻可歎我曾勸說阿呆放下仇恨,與我一道安心修行,沒想到到頭來,我們終究是逃不過宿命。”元四苦笑道。

突然,流蘇輕薄的靈體飄到了元四的麵前,他看著這個與他鬥嘴過多時的年輕道人,笑著湊上去在對方唇上親了親,不過這個吻對於元四來說,卻是毫無知覺。

“既然這是你和阿呆共同的仇,我也不好多勸了。隻是小道長,你我緣分已盡,就此別過吧。望你們一切安好。”流蘇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最後他斑駁的身影化作點點破碎的星芒,而那株象征他肉身的嫩芽也在他身形消失的刹那,逐漸枯萎。

“流蘇……你也要走了嗎?”元四意識到流蘇的靈力已然耗盡,對方撐了這麼久,想必也隻是為了見自己最後一麵。

點點星芒往北天而去,在這沉鬱的夜色之中璀璨若螢火,元四目送著流蘇的精魄消失在了夜空之中,久久悵然。

阿呆進來想要幫元四將陸吟楓的屍體搬出到外麵,可那具緊摟著陸吟楓的骷髏卻是不肯放手,阿呆不想損壞枯骨,隻好暫時停了下手上的動作。

“他是蘭卿,把他們一起帶出去吧。”元四呆呆地看著以一種親密愛人的姿勢那般摟抱著陸吟楓的骷髏,想起陸吟楓生前曾向自己吐露過,他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將蘭卿從沒有自主意識的陰屍煉成活屍,不知道在最後那一刻,他的大師兄有沒有看到自己的夢想實現呢?

身為養屍人的元四並不希望自己的師兄們有朝一日也成為別人手中的屍器,所以他決定燒掉他們的屍體,將骨灰殮葬到一處,而他的師父羽真人據說已坐化於被焚毀的三清殿之中,除了一根落在角落被熏得烏黑的拂塵外,元四竟是未曾見到自己師父最後一麵。

人死之後,天魂升天,地魂入地,若無特殊的際遇,這一世的生魂卻是陡然熄滅,哪怕再有下一世,恐怕他們也不記得自己了吧。

不記得也好,自己這個害死他們的人,如何還能覥顏再見他們?

看著大火一點點吞噬掉了那些熟悉的身影,站在一旁的元四再度流下了淚水。

他的腦海裏滿滿都是自己在靜世觀中與師父、師兄們相處的舊日美好時光,隻可惜,蒼天無眼。

待元四將師兄們的骨灰一並埋入坑中殮葬之後,又來到了被焚毀的三清大殿之前,在此設壇打醮,為離世的師門眾人祝禱。

“師父,徒兒不孝,害得師門遭此慘禍。不過徒兒在此發誓,有生之年,必傾盡全力為您和眾位師兄報仇雪恨!”

祝禱完畢之後,元四方在祭壇之前又俯身拜了幾拜,他每下拜一次,頭便在地上叩得發出一聲悶響,待他起身之時額上已滿是鮮血。

最後,元四離開的時候還是帶上了流蘇那棵奄奄一息的樹苗,雖然流蘇精魄消亡,但是這棵樹苗的根須卻仍未完全毀敗,有朝一日,若是這棵樹苗能夠重塑流蘇的肉身,那麼它的精魄或許能再聚也說不定。隻要還有一絲希望,元四就不會放棄。

他親手將這棵虛弱的樹苗種在了流經蒼遠府的睢水河邊,這裏地處山陽,日照水源充足,想必是個適合植物生長之地。

“流蘇,若是我這次再救得你一命,待我報仇雪恨之後,定來此地向你討顆櫻桃嚐嚐。”元四做完這一切,

忽然,元四肩上一重,原來是阿呆將手搭了過來。

——流蘇結不出櫻桃的。

“那就取他一枝花,簪到你發間好了。”元四許是心情緩和了些許,他看著神色冷毅肅重的阿呆,竟和往日一般又說笑起來。

阿呆直愣愣地盯著滿麵笑容的元四,卻見對方笑著笑著就流下了眼淚。

元四大抵也是沒料到自己到底還是壓抑不住心中的傷慟之情,他趕緊揉了揉眼,尷尬地說道:“起風了,眼睛進了沙子。”

——我們走吧。若有那日,我便允你放肆一回。

阿呆的話音剛落,他的手已經直直地垂了下去,又恢複了平日那副不苟言笑的活屍模樣。

“總有一天,我會回來重振師門。”

元四眼底仍有淚光,隻不過神情卻平靜了許多,他回頭望了眼山巔若隱若現的靜世觀,隨即抬手壓低了鬥笠,帶著阿呆轉身而去。

刀皇宮中,問月孤刃正在擦拭那把象征著刀皇身份與地位的龍吟刀,他麵無表情,俊美的臉上病容猶存。

林振道在門口站了會兒,這才緩步進來。

“有他們的消息了嗎?”問月孤刃斜斜地瞥了林振道一眼。

林振道麵露難色,他搖搖頭,說道:“暫時還沒有消息。不過,刀皇宮插手靜世觀一事似是被江湖中人知曉了,不少人都對我們的做法頗有非議。唉,其實那幫道士若當真不知魏臨風的下落,似是也沒有必要被趕盡殺絕。”

問月孤刃聽到林振道這番言語,頓時露出了一抹輕蔑的笑容,他隨手放下了手中長刀,走到林振道麵前,冷笑道:“還記得魏臨風怎麼死的嗎?婦人之仁,隻會給自己帶來麻煩。那無極道人不是說了嗎,魏臨風的屍體若是失蹤,必是被靜世觀那道士做成了活屍。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幫子道士既然敢和我作對,我就要他們雞犬不留!”

問月孤刃看林振道一時不語,上前一把撫住對方的臉,不屑地笑道:“振道,你對我委實付出了不少。雖然魏臨風如今已成一具受人擺布的僵屍,可我與他的恩怨並沒有徹底了結。你若是怕那怪物,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林振道一把抓住問月孤刃有些冰涼的手,正色道:“孤刃,你這說的是什麼話?我當初既然願意為了你背叛魏臨風,以後也絕不會離開你的身邊。他活著的時候,我尚且敢對他下毒,如今他死了,我自然更不會怕!若是他怨念不死,仍想著找你報仇,我們就讓他這個怪物早日灰飛煙滅好了!”

“他當然會找我報仇!就算他不找我報仇,那個操控他的道士又豈能放下師門的血海深仇?嗬,我要的就是他們自投羅網!”問月孤刃微微眯了眯眼,目中冷光盡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