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皇宮最近的氣氛愈發奇怪了,而江湖上也流傳起了他們參與屠滅靜世觀的種種流言蜚語。
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有些好事者甚至開始揣測當年魏臨風之死,是否和這位心狠手辣的新任刀皇有所關聯。
但是這一切對問月孤刃來說卻是毫無所謂,他現在滿心所想的是該如何對付魏臨風這具僵屍。死人,就該去死人該去的地方。
“道長,你不是說你很厲害嗎?嗬,沒想到區區魏臨風也是對付不了。”問月孤刃看著一身狼狽而回的無極道人,眼裏滿滿都是不屑。
無極道人咳嗽了一聲,一甩拂塵,說道:“並非貧道法力不濟,隻是那前任刀皇已被煉成絕世活屍,我沒有可以和他媲美的屍器,終究難以製伏對方。”
林振道一聽無極道人這麼說,頓時有些著急起來,若如對方所言,那麼魏臨風來到刀皇宮之後,他們這些活人豈不更非敵手?!
“如今事態緊迫,要如何才能找到一具可以對付他的屍器呢?”林振道問及此處,眼中已有凶光,無論如何,他不能讓魏臨風再成為問月孤刃的夢魘。
無極道人沉吟片刻,卻是無奈地搖了搖頭:“魏臨風死時身懷怨恨,其情慘烈,其誌頑韌,又因你們在他身上釘下了鎖魂釘,加之升龍山早已成為大陰極盛之地,浸潤了他的亡魂,他才能成為如今這一具堪比玄武的活屍。若要臨時去找一具與他相當的活屍,隻恐不易。況且要煉成能對付他的屍器,不僅需要選一個心中懷有極度怨憤、且死於非命之人,還需要一些非常的手段對屍體進行煉製,哪裏是那麼容易的……”
問月孤刃聞言,不由一笑,他站起身來,轉頭眺望向了通往刀皇宮那條林蔭大道。
“該來的終須來。當初我敢下手害死他,便不會懼他報複!我問月孤刃又豈是貪生怕死之輩?不管那個小道士也好,還是魏臨風也罷,他們的仇人都是我。有什麼,就讓他們衝著我來好了。嗬,也是時候讓我和他之間的恩怨有個了結了……”
林振道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眼睛看花了,他竟看到問月孤刃的臉上露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神情,那神情中交雜著喜悅與釋然,又帶著淡淡的悲傷,讓人一時難以捉摸。既然問月孤刃心意已決,林振道也無法再阻止這個向來倔強的男人,他走到問月孤刃身後,探手摟住了對方,這才說道:“殺死魏臨風的事也算我一份,我一定不會讓你孤身麵臨險境。”
“嗬……險境?在我被魏臨風帶到刀皇宮之後,我的人生便已身處萬劫不複的泥淖之中。這世間,已無艱險可令我畏懼。”
問月孤刃冷笑了一聲,神色漸變凝重。
元四帶著阿呆一路喬裝改扮總算來到了螟蛉溪畔的刀皇宮之前,仰望著那座隱於鬆濤林海之間的建築,元四的心情百轉糾結。
而他明白,比自己心情更為糾結複雜的隻恐正是站在自己身後的阿呆。
“阿呆,我們到了。”元四摘下鬥笠,回過頭看了眼不動聲色的阿呆。
阿呆的眼平時總是閉著的,也不知是他怕那雙紅色的眼嚇到了生人,還是他早已厭倦了這個令他飽受折磨的人世。
聽到元四的話,他這才緩緩睜開了眼,微微張開的嘴裏,那根殘缺的舌頭艱難地蠕動著,一聲低沉如歎息似的呻吟從他的喉嚨深處緩緩逸出。
元四見狀,隨即主動握住了阿呆的手。
“我知道你不想見到那個人。”
阿呆抬了抬頭,那張鐵青色的臉隱藏在鬥笠之下,讓人看不清他此時的表情。
——我的確不想再見到他了。我畢竟曾經深愛過他。或許我們都做錯了一些事情,所以才會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代價。我已經為我的錯誤付出了代價,現在輪到他償還了。
阿呆那低沉沙啞的嗓音就這樣幽幽地傳入了元四的腦海。
突然之間,一陣狂風大作,不遠處的鬆濤林海也被風吹得發出了陣陣聲響,如泣如訴,似哽如咽。
刀皇宮門前的侍衛並沒有將麵前這個看起來滿身落魄的年輕道人放在眼裏,自從新任刀皇問月孤刃患病以來,有不少三教九流之輩都想借著替飽受噩夢纏身的刀皇驅邪治病的幌子渾水摸魚。這一年來,進進出出這裏的道士和尚也不少,可也沒見他們問月刀皇好太多,對方的脾氣反倒是變得愈發古怪暴戾了。
幾乎是下意識地,侍衛們看到元四一身道者裝扮,就以為他也是來這裏想要替問月孤刃治病的,不過他們看對方這副寒酸樣,料想元四也隻是個籍籍無名之輩,言語之間,也自然多了些輕蔑與厭煩。
“此處乃是刀皇宮,不是你們這些出家人求布施的地方,趕緊離開吧!”
“我來自並非求布施,而是為了替刀皇除去心魔。”元四一改往日戲謔,正色凜然。
“就憑你?!哈哈哈哈,別開玩笑了!多少自稱大師的人都不能讓刀皇康複,最後都灰溜溜地被趕了出來,何況你這樣一個乳臭未幹的小道士!”侍衛們忍不住嘲弄起來麵前這個看起來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元四冷笑一聲,往旁邊挪了一步,隨手指向了身後悍然而立的阿呆。
“能夠除去刀皇心魔者,非他莫屬。”
“他是誰?”瞥到元四身後的阿呆,守門的侍衛這時候才隱隱有些吃驚,他們驀然覺得對方似是有些眼熟。
元四隨手打了個響指,阿呆聞聲旋即緩緩取下了遮蔽自己麵目的鬥笠。
盡管膚色已經變得鐵青,就連那雙深邃的眼也因為鮮血的浸染而變得猩紅,可那張剛毅硬朗的麵容與身上那股昂然威嚴的氣度卻宛若生時。
“啊……啊!!!刀,刀皇?!!”
一聲驚呼之後,兩名侍衛都已是被嚇得麵無人色,他們不知道為什麼已長眠於地下的魏臨風會出現在這裏,而他們麵前所站的究竟是人……還是鬼!
“啟稟刀皇,外麵有個年輕道人帶著……帶著……”
門外的傳令者言語吞吐,似是遇到了極難描述之事。
問月孤刃此時正在沐浴,他的頭往後靠在浴桶的木壁上,垂下一頭烏黑的長發,而那張俊美的臉上也浮現出了一絲悠然自得的神情。
“帶著什麼?是帶著魏臨風來了嗎?”問月孤刃隨手攏了攏鬢邊濕潤的發絲,唇角微微一翹,便是一抹帶著幾分灑然意氣的明媚笑容。
站在一旁伺候著問月沐浴的林振道,聽到“魏臨風”三個字,心中頓時一沉,他皺了皺眉,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是!那年輕道長身後的確跟著個與前任刀皇極為相似的……也不知是人還是鬼的家夥。”
“先請他們去演武場,我稍後就親自招待他們。”問月孤刃懶洋洋地吩咐完,這才睜開了眼。他扭頭看了眼儼然一副如臨大敵模樣的林振道,忍不住笑道:“振道,不必這麼擔心。我不會讓魏臨風再成為我的夢魘。”
問月孤刃的話音一落,那張俊美溫和的麵上頓時換上了一副狠戾的神色,他一下子站了起來,點點晶瑩的水珠順著這具白皙修長的身體緩緩滑落,煞是誘人。
林振道上前一把抱住問月孤刃,瘋狂地親吻著對方的脖頸,近乎癡人一般呢喃道:“問月,無論生死,我一定會陪你到最後……”
“好啊。”
問月孤刃目光冷哂,就連回答也顯得漫不經心,他看上去似乎別有心事,而當林振道終於忍不住親吻上問月孤刃的唇瓣之時,他的眼底裏已是泛起了一絲令人不寒而栗的詭譎笑意。
又回到了熟悉的地方,阿呆卻並沒有像上一次那樣沉溺於痛苦與仇恨之中。他平靜地用那雙已看不出色彩的眼緩緩地打量著這個讓自己倍感熟悉的地方,正是在這座刀皇宮中,他以刀為尊,稱霸武林受萬人敬仰;也正是在這裏,他飽受酷刑折磨跌落地獄深淵。
“阿呆,你在想什麼?”元四正在努力說服自己要鎮定,可他畢竟馬上就要見到那個屠滅自己師門的罪魁禍首,這叫他的心裏如何能夠平靜。
他下意識地握住了阿呆的手,想在見到問月孤刃之前再聽一聽阿呆的聲音,盡管他一開始嫌棄阿呆那如同破鍋擦爛鐵一樣的嗓音,可現在也隻有這把嗓音能讓他的內心平靜下來了。
——我什麼都沒有想。
突然,阿呆的紅眸猛然一亮,他抬起頭,目光死死地盯著回廊盡頭那扇虛掩的門。
“魏臨風,好久不見啊。”隨著一聲有幾分慵懶的問候,問月孤刃從門後緩緩步出,他的身後跟著林振道,以及之前才在路上找過他們麻煩的無極道人。
“你就是現任刀皇問月孤刃?也是殺死阿呆以及屠滅我師門的元凶?!”
元四之前隨陸吟楓來此為問月孤刃驅邪便見過對方一麵,不過時至今日,他仍是有些不敢相信這個俊美如斯的男子,卻是心如蛇蠍一般狠毒!
問月孤刃的目光壓根就沒有落在元四身上,他隻是戲謔地打量著已成活屍的阿呆,亦是昔日刀皇魏臨風。
“嘖,‘阿呆’?魏臨風,這是你的新名字嗎?真是好笑啊。哈哈哈哈。”問月孤刃旋即發出了一陣令人不寒而栗的笑聲。
一直站在問月孤刃身後的林振道,此時亦上前說道:“小道士,你帶著這個怪物來這裏,是想找我們尋仇嗎?”
雖然林振道心裏到底還是有些畏懼已經變成了活屍的魏臨風,可在問月孤刃麵前,他卻是不能有絲毫露怯。
“怪物?!你們這幫濫殺無辜的人才是真正的怪物!”元四本就因為師門之恨而滿腔憤懣,又聽他們這般侮辱阿呆,更是火冒三丈。
他往前一步,抬手將阿呆擋在,或者說是護在了身後,怒斥起了問月孤刃與林振道。
問月孤刃聞言,不怒反笑,他頭一側,目光微斜,輕蔑地看了元四一眼。
“怪物?咱們倆到底是誰把誰變成怪物啊,魏臨風?”
問月孤刃的言語之間竟似是帶了一絲自嘲。
而之前始終保持著沉默的阿呆也終於張開了嘴,翕動起了還帶著裂痕的雙唇,他的舌頭已斷,嗓子裏難以成聲,可他的口型在場的所有人都看懂了。
——是我把你變成了怪物。
何謂心魔?其生於心,長於心,迷失於心,萬念俱灰之時,終得一念成魔。
問月孤刃在讀懂了阿呆的唇語之後,整個人像是陷入了一種奇異的怔忡,他臉上那些輕蔑、狠戾、自嘲的表情統統消失了,隻剩下深深的迷惘。
“是啊,是你……我原本以為殺了你,一切都會好起來。可是沒想到,我還是擺脫不了你。”
問月孤刃呢喃著向阿呆走了過來,元四唯恐他對阿呆不利,想也不想就要挺身阻攔這位當世第一的刀客。
——不必擔心,你且讓開。
阿呆的手悄然搭在了元四的肩上,他向麵露疑惑的元四搖了搖頭,然後主動走向了問月孤刃。
元四雖然不解為什麼之前那麼排斥問月孤刃的阿呆會變得這麼主動,可如今他也隻能在兩人的恩怨之外做個看客。
問月孤刃在阿呆的麵前堪堪止步,他微微抬了抬眼,這樣才能和阿呆那雙紅眸對上。
“不知道為什麼,你現在這副樣子比你活著的時候,讓我覺得順眼多了。”問月孤刃抬手捧住了阿呆那張之前受到玄天神咒傷害之後皸裂的臉龐,他神情專注地看著這樣一副對常人來說森然恐怖的麵容,蒼白而修長的手指緩緩地撫過了阿呆臉上的每一道傷痕。
“喂,你不要隨便摸他!”元四不知為何對問月孤刃對阿呆過於親昵的舉動感到一陣惱怒,隻差沒上去一把推開對方了。
問月孤刃聽到元四的聲音,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貼在阿呆耳邊說道:“嘖,你死後的品位變得差了很多啊,這麼個乳臭未幹的小子你也看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