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知府聽見元四這麼說,稍稍安了心,他深吸了一口氣,緩步上前看了眼木盒中那顆鐵青色的人頭。
盡管他與魏臨風僅有一麵之緣,而對方死後屍體難免產生變化,不似生時,可他卻仍是一眼就認出了這顆頭正屬於那個被人稱為傳奇的男人。
“刀皇閣下,若您真是含冤而逝,可、可盡管告訴本府,讓本府為你主持公道。”劉知府壯起膽子對盒中的頭顱說道。
突然,魏臨風雙目猛地一睜,他眼中泛著一抹猩紅,直愣愣地盯向了對方。
劉知府大叫一聲,慌不擇路便往後退去,結果不小心被同樣驚慌失措的護衛絆了一跤。
外麵的皂隸聽到堂中異動,這就想要衝進來看個究竟,就連等候在外的府衙師爺也忍不住詢問起裏麵發生了何事。
“大人勿驚!阿呆隻是感激你願為他主持公道而已!他如今這個樣子,委實不便言語,驚嚇了大人,實在抱歉!”元四急忙上前解釋。
與此同時,阿呆的身體也慢慢走了過來,他向劉知府探出了手,似是想要攙起對方。
看著麵前這具無頭的屍體,劉知府猶豫再三,還是咬咬牙壯了膽,將自己的手向那隻全然不似活人膚色的大手伸了過去。
當劉知府的指尖甫一觸及阿呆那隻冰冷而僵硬的大手時,他的耳邊突然傳來了一把低沉的嗓音。
——府台大人,好久不見了。盡管你我隻有一麵之緣,還是多謝你記得魏某。
“啊!”畢竟是第一次聽到一個已經死掉的人對自己說話,劉知府當時便是一驚,差點又要摔下去。
元四上前一把扶住了劉知府,又拉著對方顫顫巍巍的手再次向阿呆伸了過去:“大人,若想聽到阿呆的聲音,隻有接觸到他的屍體才行。”
“這……”劉知府雙唇囁嚅一番,上下打量著靜靜站在自己麵前這具魁梧的活屍,在確認對方的確不曾有害人之心之後,這才又將手伸了過去。
這一次他主動握住了阿呆的手,看著對方手上那些殘留的傷痕,劉知府也可以料想這位名聲煊赫的刀皇在死前到底遭遇了怎樣的慘事。
“當真是您,魏刀皇。有什麼冤屈,你就一一道來吧。本府一定會盡力幫你。”
若有些事情,人活著的時候尚有忌諱,不便說出,可死後卻是少了許多顧忌。
魏臨風自然明白自己與問月孤刃之間的畸戀委實令人不齒,但是他都已經是個死人了,還有什麼好逃避的呢?
他的愚蠢與固執害死了自己,甚至還害了許多無辜的人,這都是他必須承擔的後果。
不過在告訴劉知府來龍去脈之時,魏臨風還是省去了他如何被問月孤刃折磨**的這一段不堪回憶的過往,他隨元四來這裏畢竟不是為了訴苦博人同情的。
劉知府似是沒有想到那個俊美溫潤的白衣公子竟是如此蛇蠍狼心之輩,尤其是在他聽說問月孤刃為了逼出元四和魏臨風屍體的下落,不惜編造謊言欺瞞官府,更假借官府之名對靜世觀狠下殺手的惡行之後,已是震驚難言。
在他的治下,蒼遠府一向安詳寧靜,府衙更是清正嚴明,即便是麵對王老爺那般的大人物,他依舊能秉公執法,可如今他的下屬卻誤信他人,將錯就錯,害死靜世觀一幹無辜道眾,這叫他日後如何向朝廷和百姓交代?
“那問月孤刃自繼承刀皇之位後,借著刀皇宮原有的名聲,在本地倒也頗受眾人仰慕,再加上本府前一段時間的確聽到一些關於惡屍作怪的風言風語,想必他正是抓住吳知縣急於破解懸案的弱點,誤導了對方!”劉知府神情嚴肅地拈了拈胡須,長長地歎了一聲。
元四憤然道:“不管如何,即便靜世觀中當真有人驅屍為惡,他們也不該不分青紅皂白殺戮我觀中同門!王法何在?!”
“此事來得突兀,本府也是事後才知曉。吳知縣親自告訴我靜世觀中發現不少惡屍,且觀中諸人負隅頑抗,導致他們死傷慘重,好在有刀皇宮的人協力相助,官兵才能平安退下山去。之後的事情,吳知縣因自顧不暇,都交給了同去的問月孤刃處置,沒想到這廝居然趁機對你師門趕盡殺絕。而方才魏刀皇你說問月孤刃已自戕,而你過世多年,隻怕已是再難找出他們當年害你的物證。如今人證已死,物證也難尋,本府雖然相信你的話,可是……你畢竟已不是活人,無法自證。”事到如今,劉知府亦是無可奈何,他之前已將此事呈報了上去,官兵執法之時,若遇凶徒頑抗,盡數誅殺之事也並非沒有,所以他並沒有太過懷疑自己的屬下。而更為麻煩的是,他要如何讓朝廷以一具僵屍的話為證言,為對方平反呢?雖說民間信鬼神之說者甚多,可朝廷畢竟是朝廷,哪怕這世間當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玄幻之事,又如何能以朝廷的身份散布“妖言邪說”?百姓大多愚昧,這樣的事情一旦傳出去必定會引起大的騷亂,說不定還會動搖家國之根基,到時候若天子震怒,又該如何是好?
木盒中阿呆的眼緩緩地眨了眨,他的身體驀地探手搭在了劉知府肩上。
——府台大人,我明白您的難處。問月孤刃這個元凶既死,我也不想再追究更多。隻是靜世觀的諸位道長於我有恩,我實在不忍他們無辜受難之後還要背負罵名,所以懇請大人您能還靜世觀一個清白就好。這樣也算了卻我的心願。
聽到阿呆通情達理的話,劉知府總算鬆了口氣,他看了眼一臉悲憤的元四,想到這小道士上次來蒼遠府時尚是一副天真無邪的模樣,可轉眼間對方卻已是背負了師門的血海深仇,曆盡人世滄桑。
“好。本府答應你,一定為道長洗清師門冤屈,至於當初協同戕害你師門之人,我也必定追究!至於那問月孤刃,既然你也說他自戕身亡,也算是惡有惡報,還望刀皇放下這段前生恩怨,早日去輪回轉世。”
“小人多謝大人!”元四總算等到劉知府的承諾,一想到恢複師門的名譽有望,他不禁激動得幾要落淚,當即便捧著阿呆的首級跪了下來。
“小道長,快起來說話。若非本府禦下不嚴,也不會致此慘禍。本府實在問心有愧啊……”劉知府托住元四的雙臂,將他攙了起來,他連連搖頭,麵有愧色。
待元四起身之時,他的眼中已然淚光閃閃,盒子裏的阿呆見了,不忍地眨了眨眼,大手又朝元四伸來,溫柔地擦去了對方臉上的淚痕。
元四亦隨即握住了阿呆的手,悵然而道:“師父總說,每一個養屍道人和他們自己所養的屍器之間乃是天定的緣分,可那時候我卻總覺得活人與活人之間才叫緣分。沒想到最後,終於隻剩了你我在一起。”
數日之後,李定便帶著新調查的結果回到了府衙之中。
果然如元四所言,那睢水縣郊外的荒村野店之中當真藏有以人肉醃製而成的臘肉,而在後院之中,他們還掘出了不少白骨,想必乃是曆年來被這野店害死的無辜之人。既然那野店乃是害人之所,那麼阿呆當初對這幫有意害命的惡徒施之殺手,也是情有可原了。而阿呆早已亡故,官府究罪總不能查到了一具屍體身上,尤其還是這麼一具身份特殊的屍體。
至於靜世觀縱屍為惡一事,並沒有更可靠的證據能表示睢水縣後來的惡屍傷人與他們相關,甚至隔壁淮安縣當地百姓還說過正是靜世觀的道人來此驅逐了惡屍,這才讓他們過上了一段安寧的日子。
劉知府親自將吳知縣帶到偏廳之中,親自質問他為何縱容刀皇宮中人對靜世觀大開殺戒。
對方哭求一陣,直至推諉無望之際這才將事情全盤托出。原來當日刀皇宮的林振道以重金賄賂了他,讓他以官府之名命刀皇宮中人協同查辦靜世觀,而到了山上之後,官兵看到那些僵屍便已被嚇軟了腿,此時問月孤刃又提出讓官兵全數下山,由刀皇宮負責對付靜世觀中不肯就範之人。吳知縣暗自高興拿了錢又不必費心,或許還會因為破解了惡屍傷人的懸案而得到褒獎,可他卻沒有想到問月孤刃一行人最後竟是屠遍了道觀,讓自己也背上了累累罵名。
事已至此,為了不被追究濫殺之罪,他也隻能配合刀皇宮大肆宣稱靜世觀養惡屍、抗官兵,又通緝元四與阿呆,意圖坐實靜世觀中縱屍為惡之名,以掩飾罪責。
“還望大人救小人一命啊!”吳知縣自知若此事敗露出去,自己隻怕項上人頭不保。
劉知府此時早已被氣得麵無人色,他猛一拂袖,怒道:“一個‘貪’字當真要送了卿卿性命!犯下如此彌天大錯,我如何能救你?!”
被劉知府安排在偏廳屏風後的元四緩緩走了出來,他雖然早已明白了事情真相,可聽到吳知縣親自說出如何與問月孤刃勾結傾陷靜世觀之時,仍是讓他怒火高漲。他勉強控製住自己憤怒的情緒,走到吳知縣麵前,低聲說道:“吳大人,您的一命是一命,我師父師兄們的命便不是命嗎?你可知,靜世觀上下除我之外,皆被問月孤刃殺死?!四十多條人命,你要拿什麼來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