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靜世觀再度重建,可是之前的那場禍事畢竟太過駭人,蒼遠府的百姓們縱然相信靜世觀的道人們不曾有過驅屍為惡之心,但是他們卻篤定正是那養屍一術給那些可憐的道人們帶來了厄運。
人的天性總是趨利避害的,哪怕附近的山民曾受過靜世觀不少恩惠,可如今卻已是沒有善信敢來此處,更別提有人願意繼續學習養屍一術,因為沒有人想要和那些恐怖的僵屍打交道,更不想因此沾上厄運。
這已經是靜世觀重建以來的第三個月了,沒有一個人願意來這個發生過慘禍的地方,也自然沒有一個人願意捐出供養修行者的香火錢,而解決了淮安縣和刀皇宮的禍事之後,蒼遠府又恢複了往日的寧靜,又哪有那麼多捉妖驅魔的好事能落到元四的身上。
就算有些小生意,也早被遊方道士或是和尚半道截去了,元四這樣孤身一人坐守山門,終究不是個辦法。
元四在大殿的三清祖師像下數著最後幾枚銅錢,他抬頭看了看金身閃耀的三尊神像,不由暗自琢磨要是當初沒有給三位祖師爺塑金身的話,或許他手中的節餘也能多一些吧。
忽然一片陰影毫無征兆地投在了元四的身後,他不用抬頭去看就知道這個悄無聲息靠近自己的人是誰。
除了阿呆之外,不會有別的人或是僵屍再來搭理自己這個有著貧窮這種傳統美德的道士了。
“還好阿呆你不用吃飯,不然可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元四嘻嘻哈哈地把銅板撿了起來,這段日子他迫不得已去山中采了些野菜野果充饑,但是頓頓吃野菜野果的結果就是現在的他一臉菜色,再這麼下去,隻怕別人要以為靜世觀中養了兩具活屍了。
——要不然……
阿呆伸手一把扶起了形容憔悴的元四。
元四有氣無力地看了眼阿呆,對方自從和他定下血符之契之後,元四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阿呆肚子裏的蛔蟲,隻要對方的紅眸一眨,他就知道阿呆想要做些什麼。
“不可以!我是修道之人,怎麼可以縱容手下屍器做出傷天害理之事。”元四使勁地搖起了頭,他猜想阿呆必然是仗著有一身生前的武藝想替自己搶一些吃食回來,要不就是直接把銀號給自己搬回來。
豈料阿呆聽到元四這般斬釘截鐵的話之後隻是歪了歪脖子,他現在很難做出太多活人的表情,即便是滿腹無奈也隻能通過些微的動作來表達。
——你在想什麼亂七八糟的。我的意思是,你難道就不可以修煉一下道家的辟穀術嗎?
“可是我不會啊……”元四知道自己誤解了阿呆,麵色頓顯尷尬,他愁眉苦臉地在大殿裏走了一圈,口中喃喃又道,“師父隻教了我養屍術和一些驅魔術,這辟穀術還真沒教我,就連我新近找到的那本《紫濤錄》上亦沒有記載。唉,我還許下大話要重振師門,隻怕師父師兄們泉下有知,也會笑我不自量力吧。”
聽到元四這般抱怨,阿呆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對方,他正待扶元四出門曬曬太陽,卻聽聞有人在山門處呼喚之聲。
元四一聽到這聲音,兩眼頓時一亮,他樂不可支地看了眼阿呆,吞了口唾沫激動地說道:“看樣子我暫時不用修行辟穀術了!”
好不容易爬上山門的兩人早已累得氣喘籲籲,他們使勁地擦了把汗,還沒走進去,便看到元四匆匆朝這邊走了過來。
元四打了個稽首禮,手中拂塵一揮,正要學著當年羽真人那般做出副仙風道骨的模樣,卻冷不防發現為首那漢子竟是故人。
“道長,你難道已經忘了咱嗎?咱是淮安縣的塗彪啊!”
塗彪看見元四就像看見了救星似的,一把就攥住了對方的雙手不放。
“塗彪?”元四納悶兒地看著從離此數十裏開外的淮安縣趕來的塗彪,按理說那裏的養屍邪陣已被他破解,對方這番找到自己又是為何呢?
塗彪見元四還認得自己,隻差沒有涕淚並流了,這時,他身後一臉憂愁的漢子上前說道:“道長,之前您救了咱們。這一次,恐怕還要您幫幫我們啦!”
“二位遠道而來,我這兒也沒什麼好招待的,你們不要嫌棄。”
兩杯清澈冰涼的井水和一盤野果,就是元四能夠招待客人的一切,他有些局促地在一旁搓著手,目光卻忍不住落到了塗彪他們包袱中露出的烙餅上。
塗彪與他同行而來的漢子正打算向元四道出來此的目的,卻見元四一直死死地盯著他們的帶來的幹糧,又看對方一臉菜色,料想他在這冷冷清清的道觀中隻怕日子過得艱難。
“道長,要不你先吃兩口,再聽我們說。”塗彪幹脆抽出一張烙餅遞了過去。
元四眼中一亮,絲毫沒有推托,當即就接過了烙餅,張大嘴就啃了起來。
在他吃到這算不得多麼美味的烙餅之時,眼中竟是隱隱有了些許淚光,天知道他有多久沒好好吃過一頓白麵了。
“你們說,你們說,不用管我!”一口烙餅下肚之後,元四這才察覺到自己的失態,他趕緊擦了擦塞得鼓鼓囊囊的嘴,衝塗彪他們咧嘴一笑。
塗彪看到元四這副樂嗬的樣子,和與他同來的漢子對視了一眼之後,竟是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道長,您倒是胃口好,可咱們哪裏還吃得下。您不知道,自從您給咱們破了那啥養屍陣之後,淮安縣總算消停了一段時日。可沒想到……”塗彪那雙大大的眼睛一下瞪圓了,他雙唇囁嚅,似乎有話不敢直言,元四看他這副疑神疑鬼的樣子,也是一愣,可嘴裏仍沒閑著,努力地撕咬著那塊因為放太久幹得有些硌牙的烙餅。
“怎麼了?難不成又有什麼妖孽作祟?”
元四好不容易咽下一口,抬頭就看到不知什麼時候本該在後堂之中靜息的阿呆已悄然站在了門口的陰影裏。
塗彪聽元四這麼一問,苦澀地搖了搖頭,一雙虎目中像是有淚水要落下來。
原來,這半年來淮安縣發生了不少男童莫名失蹤的案件,有目擊者看見是一個蒙麵的黑衣人擄走了男童們。大家一開始都以為是販賣兒童的歹人作案,可不久之後,失蹤男童的屍體就出現在了附近,那些孩子雖然身上並無傷口,可每個人都像血氣被吸幹了似的,屍體幹癟蒼白,令人慘不忍睹。
如此一來,本已介入此事的官府也是斷了線索,不知該從何查起,隻能叮囑鄉民們看好自己的孩子。可即便如此,還是有孩子不斷失蹤遇難,近來更是有父母為了護住孩子慘遭殺害,而塗彪所在的村子乃是淮安縣的重要屬地,自然也波及其中,就連之前熱情招待過元四的老吳家孫子狗蛋兒也未能幸免。
既然官府對此事已無能為力,百姓們也隻有想別的辦法自救。
當地有見識的長者看了遇難男童的屍體之後,斷言必是有人在收集童男之血氣行邪法妖術,頓時一片人心惶惶。
塗彪他們尋思著總不能坐以待斃,便想去找元四幫忙,奈何當日元四抱了一筐饅頭就灑然而去,未曾留下更多的信息。
好在前些時日他們趕場之時終於看到了蒼遠府下發了澄清靜世觀冤案的告示,塗彪等人猜想元四許是回了自家道觀,這才一路尋至此地。
聽到連那麼可愛無辜的狗蛋兒都遭了毒手,元四的臉色一下就變了,他訥訥地嚼著嘴裏的烙餅,漸漸就嚐不出個滋味了。
塗彪抹了把眼,又道:“大家起初也以為是不是之前遷墳的屍體又出了什麼岔子,各家各戶還特意開墳驗視了一番,可那些屍體都好好地在那兒,也沒有像之前有屍變的跡象。也不知到底是個什麼怪物在害人!所以咱們才想著請道長您回去替我們瞧瞧。”
“你是說那些孩子的屍體都是幹癟蒼白的樣子,就好像人的精血被吸幹了一樣嗎?”元四仍在琢磨塗彪的話,他隨手放下了那張被他咬出一個大缺的烙餅,目光沉了又沉。他開始回憶起他在靜世觀藏書閣中所看過有關養屍的書籍,那些珍貴的古籍上不僅記錄了身為修道之人該如何順應天理養屍馴屍,也記錄了供人警惕的邪法歪道。
一塊好的養屍地不是那麼好找的,就像之前淮安縣的那塊養屍地也是有人刻意精心布陣而成,而由養屍地養成一具僵屍,少則數年,多則數十年,有些心懷邪念之人若是急不可耐,或許就會想些別的法子,把活人變成死人,再把死人變成屍人。
這些法子多半殘忍陰損異常,違天理逆人倫,不容於世,其反噬之力也不可小覷。
而塗彪所說的種種跡象,不禁讓元四想起了他所見過的一則邪法養屍術,其中的關鍵就是以七星還魂陣引亡者之殘魂,再用純元男童之血氣供養屍身。不過要施行這樣的邪法需得先找到一具懷著深重怨念而死的屍體,再以陰屍煉化而成的屍油燃燈布陣,最後用童男血氣供養。
盡管元四一時想不明白那人是如何得到一具怨念深重且新死的屍體,又從何處煉得陰屍油布陣,但是那些男童的死狀卻是分明對上了最後一條。唯有被吸幹血氣者,才會無傷而死,身體更因此呈現出幹癟蒼白之狀,而恰巧這些受害者都是童男,實在讓人難免會懷疑到此處。
“是啊,那些孩子的屍體就像是被吸幹了似的!可憐狗蛋兒那麼胖乎乎一個孩子……唉……”
想到老吳那個可愛的孫子,塗彪和身邊的漢子也都忍不住低頭抹了把眼。
突然,一股煞氣凜然而至,即便是連塗彪這樣的普通人也能感到了空氣裏彌漫起了一股恐怖的氣息。
他驚恐地轉過頭,卻見到雙目通紅的阿呆緩緩朝他們這邊走來。
即便知道這具活屍乃是元四的幫手,可奈何阿呆的氣勢太過迫人,塗彪與他一道而來的漢子何曾直麵過如此可怕的活屍,嚇得他們趕緊躲到了元四的身後。
“道、道長!這是要詐屍了嗎?!”塗彪嚇得舌頭都大了一圈,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看到阿呆時的情形,而對方似乎變得比當初更加可怕了。
“沒事,別怕。”
元四起身擺手示意塗彪二人毋須驚慌,隨後便朝阿呆走了過去。
他起初也是不解阿呆為何會突然煞氣逼人,要知道除了遇到危險以及被自己惹怒的時候,阿呆從不會輕易釋放出體內的陰煞氣;但是當他看到阿呆鐵青色的大手中捏著的那個布藝的虎頭崽兒時,頓時明白了對方為何如此憤怒。
那是當初他們離開淮安縣時,狗蛋兒送給阿呆的小玩意兒,也不知為什麼那孩子一點也不害怕阿呆,甚至還主動和他搭話。
元四至今都還記得狗蛋兒那張紅彤彤的臉,以及臉上那抹天真友好的笑容,或許隻有最純真的孩子才能感受到阿呆恐怖的皮相之下藏著怎樣的溫柔與善良吧。
自己帶著阿呆一路行來,竟是一個孩子待他最為赤誠。
元四在心裏歎了一聲,上前托起了阿呆的大手,從對方的指間接過了那個早已破舊的布虎頭,虎頭的後麵繡了一個“福”字,想必是狗蛋兒的家人對他的美好祝願,而狗蛋兒將這個虎頭送給了阿呆,又何嚐不是一種最單純的祝福?
“阿呆,人世間的生死就是這樣無常的,你也死過一次了,看淡一些吧。不過這些孩子枉死於世,我不會坐視不理的。至少,不能再讓無辜的人受害了。”或是想起了自己慘遭橫禍的師門,元四的嗓音也變得有些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