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越太傅自受拜以來,頭一日入聖德殿教習。
伊祁箬聽完了韓統戰戰兢兢慌慌張張的回稟之後,整個人卻是再平靜也沒有的了。
那邊韓統還跪在地上,半天沒聽到上峰有話,抬眼小心翼翼的去瞧時,卻見伊祁箬還握著長鋒有條不紊的批閱著奏折。這一眼險些沒叫他咬了舌頭,對宸極帝姬的心思本就琢磨不透,偏生這個時候,她不說話,韓大總管莫說有所行止,便是再開口的勇氣都要在她的平靜中磨沒了。
“韓大總管,”
終於,宸極帝姬開了口,可這悠悠然一聲淺喚,讓他聽在耳裏,還不抵她一言不發的好呢!
韓統伏在地上的身子又低了一分,高座上的帝姬手下筆鋒不斷,淺淺看了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說道:“可是底下人大總管、大總管的叫著,你這奉承話聽多了,腦子也跟著鈍了?”
“奴才惶恐……實在是皇上他……”韓統驚忡之餘,腦子一熱還想解釋兩句,可話才說了個開頭,幸而是及時反應過來了,記起了帝姬平素最惡底下人反駁,是以便重重磕了一記頭,連連告罪道:“奴才有罪!”
倒是放聰明了,伊祁箬又瞟了他一眼,冷哼一聲後,又是半晌沒有動靜。
直至將手裏最後的幾封奏折都批完了,她方才施施然擱了筆,起身,踏著從容的步伐,出了蘭台。
一路往聖德殿去的路上,韓統就戰戰兢兢的跟在她身後,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偏偏心急如焚之下,還不能開口去催眼前的姑奶奶,這糾結至極的臉色被那邊的思闕不經意的望了一眼,素來不苟言笑的女子心裏都是一陣好笑。
事實證明,對於所謂太傅犯上之事,宸極帝姬非但不急,反而是抱著一種看熱鬧的心態來到聖德殿外的。
遠遠的,思闕便吩咐了殿前侍衛仆婢免了行禮,伊祁箬就這麼悄無聲息的走到門前,雖也沒刻意的遮遮掩掩,可是韓統看著,帝姬的腳步就停在大敞的殿門外側,那分明是一時半刻都沒有進門的意思。
想著自己偷摸出去報信時,殿裏的小主子正被那張狂至極的太傅拿二指寬的戒尺打著手板,這位將小皇帝從小看到大的大總管心裏且是著急著呢!
伊祁箬停在殿門外時,聽到裏頭傳來的第一句話,就是越千辰十分悠閑,也十分不容置喙的言辭。
他在對伊祁堯說:“尊師重道,乃是你伊祁氏老祖宗定下來的規矩,出了光曜殿,帝師麵前,天子也是小子,你不想尊我重我聽我的也可,那就不要做這個皇帝了,省得給你們家老祖宗丟人。”
其實單單論起來,就這句話,也算得是犯上了。
可是那素白麵紗之下,卻因此而緩緩透出了一抹心照不宣的笑意。
那頭,小皇帝聽了這話,自是十分的不屑一顧,站在那兒抱臂冷哼了一聲,眯著龍目濃一副高高在上,問道:“拜你為師?要朕跟你學什麼?如何在為人亡國滅種之後,苟且偷生嗎?”
伊祁箬眼中十分不顯的閃過一道厲光。
伊祁堯的話說得不急不緩,聽上去不止是諷刺,更有十分的輕蔑。她手指有意的一緊,伊祁堯一定不知道,他這話刺激不了早已看透此事的越千辰,可卻刺激得了殿外靜然聆聽的宸極帝姬。
伊祁箬神思一斂,卻聽裏頭傳來了一聲輕笑,隨即便是那人的聲音,三分調笑外更有七分正兒八經,說道:“你要真能學得會這個,你姑姑得三跪九叩的謝我,你信不信?”
——謝我,不是謝我教會你大丈夫能屈能伸,而是謝我教會你什麼是責任。
這一回,伊祁堯的不屑裏還夾雜著三分狠戾,反問道:“謝你?謝你毀了當朝帝王的王者之風,給她一個名正言順廢朕而自立的機會嗎?”
小皇帝說這句話的聲音不算小,更因著四周的寂靜,傳到殿門外,不止宸極帝姬聽得清清楚楚,就連一邊的韓統也是一字不差盡數的入了耳。
眉頭一皺之下,他心頭也是一個激靈,就偷眼朝宸極帝姬看去。
伊祁箬的那雙眼睛裏,卻是沒有半點情緒可察。
殿中無聲了許久。
“伊祁堯,”
——兀然間,一聲極其緩定的聲音傳來,屋子裏的那位帝婿太傅,他出口,竟是在直呼今上的名諱。
與韓統的不忿與大驚相比,伊祁箬卻很是好奇,越千辰接下來會說什麼。
殿中,他抱臂悠然的將前頭一臉挑釁又憤怒的小皇帝從上到下打量個遍,繼而像是在談論一個陌生人,一字字道:“明榮太子庶出之子,占長不占嫡的黃口小兒,征和帝駕崩,論及繼位資格,連青王都在你之上,更不提軍權、皇權,哪一樣是你有的?”
“你——!”
小皇帝倏然鐵青的麵色極好的為他的憤怒做了詮釋。
可那一頭,越太傅輕笑了一聲,卻是沒有就此打住的意思。
“不說你了,就是你父親——光皇帝,明榮太子重熙,當年定王若有心相爭,皇位鹿死誰手都還未必,更不說你姑姑——光是她背後的長澤,你真的覺得她要廢你,需要理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