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栩此生,對得起天地家國、至親至愛,唯獨,對不住宸極帝姬。”
穿過那道極深的殿門,伊祁箬站在門外,一直看到最裏麵去——是神龕靈位,白骨成灰。
他死了七年。
她愛了他不知多少年。
一世回返,到最後,昭懷於心,她印象裏最深的一幕,並非那人盛極一世的榮光氣度,甚至不是昔年那一句敲定了她餘生走向的話,唯獨,隻這麼一句平白的抱歉。
最無用的,恰恰,也是最難忘的。
——她是他那短暫而輝煌的一生裏,唯獨的一份對不起。
那時候,自己是怎麼回答的來著?
征和三十年元月十一日那天,風寒料峭,雪滿江山時。
她記得,前一天裏,夜探宸極帳,將越栩的手書帶給自己的人,正是王謀。
她記得,那一夜天降大雪,她身邊跟著釀雪,應約去到孽龍嶺中,昔年與越栩第一次相見的地方時,觸目所及,仿若天地無色,唯那一道瀲銀甲含光璀璨,激起她蒼茫哀戚中少有的一絲生機。
還沒有結束——一切,遠遠沒有結束。
——那一夜,她腦中響起這話時,依約,便已是對自己餘生的預言。
“帝姬,別來無恙。”
——浩浩飛白中,那人聞聲回首,與她淡然一笑,短短一句話,開啟了這一生裏,兩人之間的最後一次相對。
她雙手疊在身前,一步一步朝他走過去,到了眼前,福身一拜後,幽幽的一泓目光投過去,啟口第一句話,隻道:“殿下可還記得上一次此地相見時,我曾說,但願沒有這一日。”
越栩從容一笑。
回想起兩年前與這位宸極帝姬初見時,她曾波瀾不驚的對自己說,此戰到了最後,成敗蓋棺,為王者,定是大梁伊祁。
她說,如若有朝一日,真到了塵埃落定之時,倘若千華殿下有何放心不下,她願靜候華音,傾力以待。
她還說,但願,永遠也不必有那麼一日。
——看似也是既矛盾的一番說辭,可是他卻意會了她的意思——從那時起,她便隱晦的給自己指出了一條路,一條她明明知道,自己有九成的機會隻會置之一笑的路。她在提醒自己,留得青山。
大梁必勝,是以若要保平安,他的路,便唯有隱姓埋名,抑或離鄉背井。
那時候,在感歎於宸極帝姬之心胸情意之時,說不得,他心裏也是有那麼些好笑的。
可如今再看,兩年前他還會覺得胃口太大也太過自負的女孩,今朝江山之勢,卻是彰顯了這人的非凡之才。
心頭一歎,他搖了下頭,唇間笑意隱約,道:“我也曾說,帝姬明知道願想終是願想,到底是不可能的。”
伊祁箬聽了便覺得心裏發苦。
她說:“人,大凡是有願想才能活下去,可眼見著我的願想……也要到頭了。”
越栩心頭一顫。
伊祁箬看著他,到那時還是覺得很是意外——就如同當初在紫闕,自己在屏風之後第一次見到這位盛譽天下的千華太子時曾有的感慨與奇惑一般,他,分明眼角眉梢,皆懷著聰智之態,可身居高位若此,他的一舉一動,竟都能那樣的……真實。
每一記情緒、每一懷心思,他似乎都不曾隱藏過,喜怒形於色,卻有當世不讓之威,這樣一個人,如何的稀罕,如何的難得……
——就如同,此刻。
她一句頗有深意的話,立時在他腦中拆解細化,之後,那俊俏的眉間便十分鮮明的染上一層蹙意。
“如夢,一生到頭,總不隻一場。”他用著十分精細的心思在勸解著她,此刻看去,竟如一位兄長一般,“帝姬,當年我初見你,你不過是十四歲,卻已知道何為家國天下,我不及你,這輩子,我是配不上你的。可你要記住,這世上,還有遠勝於我的人。”
——那樣的用心、那樣的精心,甚至沒有半點的場麵在其中。
他是真心希望,她能覓得良人,能得眷侶如斯。
那一刻伊祁箬看著他,心頭發苦,差那麼一點便脫口提醒他,千華與宸極的婚約,才是真正相配的產物,章灼王姬,終究是王姬,可是如今呢?你看看,你的心,不還是不在相配的身上?
這話她到底沒說。
她知道,越栩想聽的,並非如此。
於是她說:“殿下的話我記住了。隻是眼前,我如何,並不重要——畢竟我總會活著的。”
越栩微微一怔,隨即看著她那雙藏在鬼麵之下極盡澄亮的眼睛,心底的愧疚之意,便越發深重了。
“大軍敗退,再往前走,便是琉璃灘了。”當時的戰事已經到了最後的關頭,孽龍嶺敗北之後,重華步步緊逼,越栩便是步步後退,可是再退,卻也退不到哪去兒了。
他轉身衝著琉璃灘的方向,目光沉沉,半晌,道:“最遲不過月中,我與令兄,定有一戰。”
後來事情的走向,也恰是證明了千華太子的高瞻遠矚。
——琉璃灘一役那日,正是月中,十六日。
伊祁箬看著那個方向,遲遲不曾說話。
琉璃灘,舊日她曾隨舅父去過數次的地方,澄澈清麗,朗朗如一地琉璃鋪陳,波瀾光曜,繁華無聲。
那樣絕好的地方。
可是再過不久,又會如何呢?
她正沉思之時,越栩回過身來,忽然頗有深意的問道:“如若定王敗於我手,你如何?我敗於定王之手,你又如何?”
他問完,不曾想到,宸極帝姬竟是不假思索的給出了答案。
她一目坦誠的告訴他:“殿下贏,我放心,兄長贏,我會長長久久的傷心。”
一瞬間之際,越栩沒有弄明白他話中之意。
或許,那時候任誰聽了這句話,都會覺得宸極帝姬果真是愛千華太子愛入了魔障,竟連一路並肩攜手至此地步的兄長,都能舍棄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