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頭嚇得臉都白了,惶急地跪過來求饒。婉瀾倒沒要怪他,反而道:“是我苛刻了,這麼不停歇地唱到現在,也該累了。”
她從手上褪了一個戒子:“叫她買副響聲丸,別毀了嗓子——都散了吧。”
班頭權以為是她生氣了,更惶惶,不住地磕頭,嘴裏說好話,以至於婉瀾不得不親手去扶他,對他講是自己累了,不想再聽,同那旦角倒是沒什麼關係。
班頭勉強爬起來,還在道歉,陳暨便開了口:“好了,太太沒有怪你,散了吧,我們也累了。”
多年前前清還在的時候,婉瀾曾經同陳暨在京城戲園子裏聽過一場《琵琶記》,那時她假托宛新的身份,同他玩笑,在言語間彼此試探,想知道自己這個即將成婚相伴於生的對象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陳暨興許是在那時愛上她,因為他說“沒有人能強迫我做我不願做的事情,包括成婚”。
他們從戲樓出來,一前一後地走著,一起回臥房。原本是婉瀾在前陳暨在後,走到一半,陳暨卻忽然打發了那個前頭提燈照明的丫頭,自己把汽油燈的手柄接過來,獨自走在前頭。
婉瀾默默無言地跟著他,轉過月門,聽見他道了一句:“你在害怕。”
篤定,確切的口吻,不是疑問,是已經確定了,她就是在害怕。
婉瀾沒有吭聲。
陳暨接著以篤定地口吻道:“你怕我納妾,遵照我母親的意思將蘇曼納進房來。”
婉瀾依然沒有吭聲。
陳暨忽然笑了,他定住腳步,轉過身來看她:“先前不是還大義凜然,裝得賢良大度,甚至主動要將立夏送給我做妾麼?怎麼現在反倒改了主意?”
婉瀾也跟著停住腳步,兩人隔了三步的距離,但其間的氣氛冷漠地像隔了一道銀河。
陳暨對婉瀾抬起手:“你過來。”
婉瀾沒有動。
陳暨接著道:“我去找過你太多次了,這次我累了,你過來。”
婉瀾疑惑地看著他,似乎很難理解他這句話的意思。她張了張嘴,相同他理論,想說自己在麵對他時惶惑不安的情緒,想同他一件件細數她在婚姻裏付出的東西,一時間千萬句話在她心頭流轉,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如果夫妻兩人淪落到要自己曆數自己的功績來打動對方,那還有什麼維持下去的必要呢?
她遲遲沒有動,於是陳暨臉上也現出失望的神色,他將手放下,輕輕歎了口氣:“算了,回去吧。”
他想轉身了,想繼續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往前走。
但婉瀾卻忽然打心底生出恐懼來,怕他這麼一轉身,就再也轉不回來。她的確是怕的,像一個妒婦一樣,像一個應當被休妻的、不稱職的妻子一樣,她不僅沒能為陳家開枝散葉,甚至還在滿懷惡意地打量丈夫身邊每一個異性,包括她的婆婆。
但是陳暨已經轉身過去了,他已經邁步走了。在婉瀾心裏波動如驚濤駭浪的時候,掀起風浪的那個人卻已經走了。
她忽然驚聲大喊:“陳暨!”
像撞了鬼一樣淒厲恐懼的聲音,尖利地足以喊醒半個沉睡的城市,音波傳播的速度快過利箭和打出槍膛的子彈,陳暨幾乎是在她喊出口的同一瞬間頓住腳步,沒有轉身。
婉瀾的語氣像是要哀求了:“你來看看我。”
陳暨卻說:“我看不到。”
婉瀾忽然跑了起來,他們之間隻隔了短短幾步的距離,抬腳就可以走到,但她跑起來,比走路更快地去到他身邊。
比她更快的是陳暨的動作,他原本背對著婉瀾,卻在她繞過他的第一時間扔掉了手裏的汽油燈。婉瀾甚至看不清發生了什麼,隻聽到一聲脆響,陳暨的吻便普天該地地壓了下來。
“我同你那些自尊心作的鬥爭,”他在她雙唇間模糊吐字,“我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