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賢的母親陶氏早上起來到長房去伺候秦夫人,彼時謝道中還沒走去衙門,她穿著青色衣褲,發髻挽的整整齊齊,還摸了桂花頭油,簪在頭發上的銀釵子顏色很亮,看起來體麵極了。
謝道中注意到了,誇獎一句:“婷娘今日拾綴的漂亮。”
陶氏低下頭,唇角微微含笑,竟生出一派少女羞澀,隻是臉上沒有配合地浮起紅雲,生生少了幾分韻致。
秦夫人在妝台前,沒有看她,隻道:“婷娘今日怎麼來這麼早?”
她往日裏都是等謝道中走了,才去長房服侍秦夫人。
“我……我聽說,三小姐要回來了,”陶氏趕忙站到她身後去,那梳子替她梳頭發,小心翼翼地盤發髻,口中囁嚅道,“不知道她究竟幾號來,所以想來……問問老爺,問問太太。”
秦夫人挑了一下眉:“她先到上海去,去她姐姐那兒住兩天,然後才回來。”
陶氏點點頭,又道:“聽說陳家太太在上海,大小姐今年是要在上海過年嗎?”
“可能吧,這要看她婆婆的意思,隻是我聽婉瀾的話,仿佛她婆婆近來身子不大好,所以興許會留在上海,不再讓她冒寒奔波。”秦夫人在鏡子裏看著她,輕輕歎了口氣,“你是想打聽阿賢的婚事,是不是?”
陶氏鬆了口氣,秦夫人主動提起來,說明心裏還是惦記著的:“不知道太太是怎麼打算的。”
“阿賢在北京學堂裏當先生,還不願辭職,因此給她找婆家,就隻能在京城找。”秦夫人道,“我原本拜托二太太在京裏留點心,正好這次她也要回來,到時候我當麵問問。”
馮夫人的確是將婉賢的婚事當成件大事來辦的,就連謝宛新都曾經通過自己的丈夫結識一些年輕有為,或是家風端正的商人,想要介紹給她認識。婉賢最開頭時嬉皮笑臉地糊弄過了,到後來就板著臉告訴謝宛新:“我身邊那位徐先生,你瞧見沒有?”
謝宛新一頭霧水:“你少年時的洋文先生,我曉得。”
“那麼我告訴你,打從我少年時,就想嫁給他,”她不知將臉皮打磨了多少遍,才能臉不紅心不跳地說出這番話,“為他我將自己耽擱到今日,多少青春年華都過去了,所以這一局我非贏不可。”
謝宛新是被她父親寵壞了,但就她這麼一個混世魔王的脾氣,聽了這些話都直咋舌,婉賢沒什麼,她自己先紅了半張臉,結結巴巴道:“可……可是……可是你總不能……”
婉賢挑眉看著她:“總不能什麼?”
謝宛新瞠目結舌了半日,最後“嗨”一聲:“什麼都沒有,我是管不了你,我阿娘也管不了你,我就隻看老宅大伯母能不能管的著你。”
婉賢挺著腰杆,微笑著聽她說話,看起來胸有成竹。但內心裏究竟是胸有成竹,還是僅僅在麵皮上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其實就連她自己都分不清。
徐適年,徐適年,這名字真是她生命裏的魔障。最早是愛他才華橫溢,再後是為他慷慨激昂的報國之心。在鎮江的時候婉瀾曾說她這是小孩子家的小情小愛,等出了鎮江,見識到更廣闊的天地和更優秀的少年英才就覺出自己這點小心思可笑。但她在京城待了這麼久,見過了北大倚馬千言的才子,見過了情話智商高絕的少年,其中不乏讓她驚豔崇敬的,但卻沒有一個能像徐適年這樣,讓她生出占有欲。
這真是個很奇怪的東西,因為婉賢現在已經不能確定,她對徐適年的執念是因為少年情愫,還是因為求而不得。
她其實不怕秦夫人,在她印象裏,秦夫人甚至比陶氏還讓她覺得親昵,因為她從小到大一些不被陶氏接受的想法,隻要去求一求秦夫人,十之六七是會被準許的。這隻是秦夫人用以展示她賢良大度的手段,但的確讓婉賢獲益不少。
她不怕秦夫人,她怕的是陶氏。
陶氏對謝婉賢的婆家有兩個要求,一是一定要家風良好的正經人家,家裏要有些餘財,不說大富大貴,但起碼吃穿用度不能委屈什麼,二是姑爺一定要有文化,最好留過洋,但如果沒有留過,也得有個正經的大學畢業書。
反倒是婉賢要求的,說她婚後還想要繼續做化學老師的想法不被陶氏理解,她甚至說,正經人家的太太,有誰還拋頭露麵去工作的?
婉賢每次回家,心裏都煩躁的狠,她不想去見自己的生母,反倒願意同秦夫人說些京城裏的見聞,告訴她自己教出來的學生取得了多大的成就。秦夫人聽得一驚一乍,在她說道得意之處,還會為她鼓掌稱讚,然後當著一屋子女眷的麵說:“老宅裏這三個丫頭,就數我們阿賢本事最大了。”
當著秦夫人的麵,陶氏不敢造次,隻是心裏著急的很,不住地向秦夫人使眼色,想讓她問問馮夫人婉賢的夫婿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