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麵的字不是很多。
用不了一分鍾就能讀完。
白雁翎坐在用翠竹編織而成的長椅上,捏著紙條的修長手指,開始輕微地顫抖起來。
狹長的眸中靜流的海麵掀起了狂風暴雨,電閃雷鳴之下,萬物都被海麵傾覆,最後片甲不留。
安靜的茶廂內,響起輕微的悉碎聲。
那團紙已經不見,被他攥成團,緊握於手中。
四周太過安靜了。
安靜到他隻能聽見茶廂外的聲音,瓷杯相碰的悅耳聲,小二熱情招呼來客的聲音,客人談笑風生間,微風在四處流動的聲音。
良久。
茶廂內終於發出椅腳拉動地麵的聲響。
白雁翎起身,按著拐杖,一步一步地朝外走出去。
“先生,不等那位姑娘了嗎?”
小二吆喝客人間瞧見他出來,還想問點什麼,看見他的臉色,知趣地閉上了嘴。
這樣出眾的客人是少見的——
小二沒忍住,多朝著白雁翎離開的方向看了兩眼,見他身形委頓,頗有些迷惑不解。
“雁去”間是一間上好的茶廂,這位先生走了,那位小姐也不在了,正逢店裏熱鬧的時點,既然他們都走了,他就把裏麵好好收拾一下,繼續招徠下一位客人吧。
他這麼想著,抬腳剛走到雁去間的門口,門就被人打開,嚇了他一大跳。
等他看清是誰,非常驚訝:“小姐,我和之前剛離開的那個客人在找你呢!你跑哪去了?”
他往裏瞅了一眼,正好看見放在裏麵的屏風有一邊離牆遠了些,恍然大悟,“您這是……躲屏風裏去了?這是做什麼呀!”
麵前的小姐麵色灰沉,輕聲問道:“你有手機嗎,我想打個電話,本地的,能借我用一下嗎?”
“行。”
他把手機遞給她,趁她打電話的時候心裏尋思:這位小姐和之前那位先生一前一後地出來,渾身彌漫著一股難以言說的死氣,是分手了吧?
分手大吵大鬧的他見過,平靜無波的他自己也經過幾段……就是這兩位這麼平靜,還這麼絕望,好像要曆經生離死別的那種感覺的……
他還真沒怎麼見過。
“謝謝你。”
顧煙然把手機遞還給店小二,腳步虛浮地往下走。
她出了門往外走,早上九十點鍾的光景,外麵很熱鬧,旁邊的一處菜市,人擠人地往裏走,她什麼也沒看見,眼底像是蒙了一層白翦,有些恍惚地走到公交站台,在供人休息的長凳上直接坐了下來。
她雙手靜靜放在腿上,模樣極為乖巧,早晨上班的男男女女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直到有人腳步急湍地來到她身邊,掐著她的肩膀幾乎將她搖起來,“顧煙然,你這兩天跑哪去了?怎麼才給我打電話!知不知道我們都被你急死了!”
方小圓瞪著她,臉上又氣又急。
“小圓……”
顧煙然望向她,眼底的白翦像是脫落了些,木然地道:“小圓,我要回趟家,我要回家拿點東西,這中間,你陪我去吧。”
“什麼,雁翎出去了?”
時見深回公司和蘇墨略微討論,又確定了幾個可能同白家交惡的商業對手,折回來想同他說,卻聽見傭人們這樣回答。
“去哪你們都不知道?他現在身上的傷還沒好呢,倒是一個個心大地讓他出去了。”
他不悅地皺眉,拿起手機正準備打電話給白雁翎,有眼尖的傭人道:“時少爺,你不用打了,少爺開車回來了。”
他轉頭,果然看見白雁翎的車已經停在門口,立即大步上前,一直走到車門口,話還沒說,看見白雁翎那副表情,臉上的笑意先消了一半。
他默不作聲地繞到另一邊,開了車門坐上去,打開車窗。
今天早點的時候,天氣還不錯,太陽都露頭了,到了現在,烏雲反而遮住了日光,天色灰下來,風吹在臉上都不複之前的燥熱了。
“雁翎。”
他問:“發生什麼事了?”
這是方小圓第一次來到顧煙然的家,確切地說,是她租住的地方。
隻是到了門口,顧煙然才使勁地按了按腦袋,“我……我給忘了,之前被林思涵帶走的時候,東西都被她收走了,鑰匙也沒有。”
“要麼打給裏麵的同事,要麼打給房東?”
方小圓說出口才意識到,顧煙然現在連手機都沒有,即使存了那些人的號碼,也不會記得那十一位數字是如何排序的。
得虧她還記得自己的電話號碼,不然,她都不知道顧煙然已經平安無事的事情。
反正現代人不都這樣,存了你的號碼就好像蓋下了有某種關係的憑證,而當你失去作為手機的這個載體,你能記住的號碼,能讓你存在心裏的人,又有多少呢?
“那、那就打給開鎖的師傅吧。”
方小圓當機立斷地打了個電話給自己認識的一個開鎖師傅,兩個人沒法立即進去,幹脆走到外麵的安全通道,在樓梯口坐了下來。
“煙然。”
她問:“發生什麼事了?”
這事……說起來有些荒誕。
白雁翎甚至不知該怎麼說出口。
他向好友要了根煙,隻望著它燃卻未吸入一口,才發覺自己已經很少抽煙了。
“有個人給我打電話,說能見到她,我就去了。”
時見深激動了,“然後呢?見到了嗎?”
“還沒見之前,他讓我先看一張字條,我就看了,看完之後……”
他猛地深吸了口煙,在一片煙霧繚繞中,聲音發出輕微的顫抖:“我看完這個之後……我不知道該怎麼見她,或者說,該怎麼麵對她……”
“我就走了。”
“所以你見到百先生了?”方小圓激動地問。
顧煙然抬頭能看見對麵的窗戶,輕聲道:“見了……也沒見。”
“這是什麼意思?”
“我知道他來了,他不知道我來了,我全程……都躲在屏風裏,後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就走了。”
方小圓猛地拍了下大腿,氣地想罵娘:“都去了為什麼躲屏風裏啊,顧煙然,你是不是腦子出問題了?”
顧煙然垂下眼,“我不知道該怎麼麵對他。”
“什麼怎麼麵對他?走出去見他不就行了?我有他電話,我現在就給他打給電話過去,你們不就……”
“別打給他!”
顧煙然忽然大聲地喊了一下,空蕩蕩的樓道裏因為她的聲音不斷反射虛妄的回聲,嚇了方小圓一跳。
方小圓歎氣,把手機收了回去,“我的小姐姐,那你告訴我,發生什麼事情了,為什麼你不敢麵對他?”
顧煙然微微扯了扯唇角,麵上依舊一片木然,“如果你的男朋友知道你曾經做過……做過類似妓女的那種職業……你覺得他會原諒你嗎?”
“走了?”
時見深無法理解,也更加迷惑不解,“所以你看到了什麼?”
白雁翎回想曾經的事情,閉上眼睛:“你說,如果她知道我以前是一個嫖客……她會是什麼想法?”
時見深張了張嘴,沒說話。
半晌,他搖頭,“兄弟,這事要擱我身上,我也許能做的出來,但是你……”
“五年前,我大學剛畢業,我媽也是那時候去的世,我跟我爸關係降到了冰點,和現在差不多的關係。”
“五年前,家裏出事,我的養父養母想把我嫁給村裏的一個鰥夫,想借著收到的彩禮度過難關,我不想,本來想找一個同學求助,結果她把這件事說了出去,我、我還什麼都沒做呢,我就被人罵成賤人,婊子……”
顧煙然閉了閉眼睛,深吸了口氣,“家裏人也不知從哪聽到的,罵我不自愛,是個白眼狼,說女娃就是不中用,這下,彩禮也要大打折扣,沒人會稀罕我這樣的破爛貨色……所以我想,反正都這樣了,都被罵成這個樣子了,那就……”
她看了眼麵色震驚的方小圓,聳了聳肩,“那就做吧,反正我做不做都被人當成妓女,那就做,坐實了,這樣才不算吃虧,況且,我那時候是有點破罐破摔的想法了,所以我就找那個介紹我的人,去了夜場。”
“那時候大學同學有想去的,他們硬拉著我去,我正好和父親在氣頭上,我想幹脆這樣好了,這樣也好,讓我爸一直以為很聽話的兒子也出去做一做這種荒唐的事情,然後我就去了。”
他還記得那時候剛去,同學為了討好他,就給他安排了一個姑娘。
“是雛兒。”
那同學朝他擠眉弄眼,看他想走立即拉住他,“雁翎,處男多丟人啊!又不是不幹不淨的,給你挑了一個第一天剛來的,聽說特別清純,你試試唄,你不會怕你爸知道吧?”
他現在最受不得別人用父親激他,一怒之下,應了。
“她不能看見我的臉。”
他要求,擔心如果那個女孩子有一天從哪個報道上看見自己來找他,他還必須為這段冤孽糾纏不清。
“我說呢……”
時見深感慨:“難怪你總說你要找個姑娘,不知名不知姓兒,連音容相貌都不識,光留著一條她的紅繩了,原來是在這裏認識的。”
“後來呢?”
“第一天去,我被分到一個小組,那一組的女孩子都叫‘佳麗’,領班的姐姐看到我很高興,說我走運了,剛來,就有人要點我,但她囑咐我,不能開燈,不能看見那個人的臉,因為他不允許……”
顧煙然把頭垂的更低了些,“我那晚特別害怕,但幸好,第一晚的時候,我們什麼都沒做……”
方小圓擰著眉,輕輕拍她的肩頭,“煙然,不想說,你就別說了吧。”
她不知道她原來有這樣的過去。
她曾經對她好奇,被她身上所縈繞的那股淡淡憂傷的氣息所吸引,而當她了解這背後的故事後,她才知道她身上曾經背負過什麼。